想到父亲劝我结婚,想到父亲劝我生孩子,想到父亲劝我放弃重新读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这是为什么呢?在他的心里究竟什么东西主宰着?
就这样石头已经装载到了我的心里,在我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之前,它们已经到了那里,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漫长的生命的路程中,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按部就班地卸掉。
我想问父亲:卸掉这些石头的时候,你觉得轻松吗?看到父亲苍老的背影,我问不出口,即使是轻松的,一个苍老的轻松和不轻松又有什么区别吗?即使有区别,我们去明确它有意义吗?
我的父亲,他是否知道他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处境?如果他知道,他该我为绝望,还是无动于衷呢?我能作什么呢?我的怯懦一览无余,我在深深的井底呼唤,大水象黑夜一样铺漫而来,我窒息了,谁来拯救我的窒息?我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在深深的井底,和洪水作战,我被生得象一个孤胆英雄,虽然我并非情愿。
我找不到对我自己的感觉。我无法把自己从成千上万的儿子和父亲中区别开来,我找不到自己身上特殊的标记物,我有的别人都有,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对我多看一眼,有时我非常希望我是一个残疾人。
一种残疾将使我与众不同。
我至今依然不能明白我的母亲当初是凭着怎样的感觉,将我从那些初生的婴儿中指认出来,她的乳汁为什么喂养了我而不是其他某个与我一样的婴儿。她的乳汁使我一天天长大,我听到我的肌肉象雨后的蘑菇一样节节生长,但是我依然不能从人群中认出自己。
我知道人们眼里的我只是一个幻觉,我只是在坚守这个幻觉,在我的父亲心目中的幻觉,在我的儿子心目中的幻觉。
对于我在这个世界的沦陷处境,我守口如瓶,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盼望着我的时间警察,在她的面前我将越过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界限,对我的秘密处境毫无隐讳,我相信她能指认我,她不把我与那些周围的事物混为一谈,在她的面前我将不是一个幻觉,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物,就象世界上所有的物一样扎实可辩,拥有质感和重量,我将象一个真正的物,有独特的用处,为独特的处境所需要,就象一张桌子不会担心自己会被误认为椅子一样,我不再担心会被误认,而且作为物我将永不消失,超越于一切人间的时间法则,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儿子,我是且仅仅是物。
我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你可知道,我的身体需要大地、天空、空气、阳光、泥土等等一切自然的不加修饰的东西,我对我的现实生活感到不满。我的祖父,我的灵魂在儿童的挑逗中,在大人们的唾液中,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早已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醒着,我的眼睛无法合拢,我的肩膀无法和水泥地面亲热,我的耳朵竖着,我的身体不能适应。请你关心我,让位安静些,安静些,抚摸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平静。
我的灵魂如今为什么这么柔嫩,象一片晨露中的叶子,象一根含羞草?亲爱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请你带我飞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在大地和云霓之外,让我只是飞,在虚无的空中飞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