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人没有身份证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如今的人没有户口簿也是不可想象的,如今的人没有工作证更是不可想象。我们需要标志。当我在生产流水线上(一所学校的教室)机械地忙碌了一天,我坐着电车回家,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我的妻子如何认定我就是那个每月向她交工资,每天起来送孩子上班的人?我的身体是那样毫无个性,一米七的个子,有些清瘦(那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但是这样的身材在我的同龄人一抓一大把;我的技术?我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是制造生产工具的工人,虽然我的职业是教师,我所能做的其他人都能做──将一个个自动来到你眼前学生培养成铁锅生产者、痰盂买卖员、树木修剪工、人类繁育者、垃圾制造者等等;我的个性呢?我不知道个性为何物,我不锻炼,任何体育活动我都不擅长,我只会读书,但是读得很少,我一到家就累极了,我唯一想的就是睡觉,因而我也没有任何业余爱好;那么,我们(我和我的妻子)之间是不是会有一些暗号,不,没有,本来应该有一些的,比如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儿子的生日,可是因为劳累我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所以我讲不出任何暗号。我的妻子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她的丈夫呢?她需要我的身份证,我必须每天都把我的身份证带在身上,在进门的时候向她出示。
同样的理由,我必须带我的教师工作证,我们那个劳动力制造工厂太大了,它有成千上万的人,即使是在一个教室内我们也互不相识:我们各自处于流水线的不同部位,我们不允许相互串岗,一进教室我们就坐到我们自己的方位,例如我的位置,固定在一块大的黑色的板的后面,前面是一只半米见方的黑色的桌子,如果我想起来走动,我只能在这之间来回徘徊,走到其他地方去,或者我坐到桌子上去都是不允许的,我在那个位置上呆着一直到下班。
下班我们就匆匆地回家,因为在路上我们还要接我们的孩子,还要到菜场买菜,还要到电车公司购买**,还要到学校开家长会,还要到我们的父母家看望他们,还要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这样我们虽说在一个单位工作,可是见面的机会是绝少的,我们几乎不相识,至于那个看门的老头,他戴着老花眼镜,对于我们这些毫无个性的人──我们不留长发,不戴眼镜,不会唱歌,不穿任何出格衣物,他凭什么认得出我们呢?他必须看我们的工作证,他把我们的工作证拿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左看右瞧,对照我们的照片研究了又研究,最终又让我们报出自己的工号,这才确定我们就是那个工号上的人,这样我们才算是进了"工厂"。
得感谢那些聪明的人,他们发明了身份证、工作证,这样我们的身份便一览无余了,这样我就对自己放心了,我不会被认作张三李四等其他人了,我的妻子不会开错门,将其他人迎回家,我的儿子也不会喊错别人为爸爸了。因为有了工作证,我们单位的会计师就不会将我的工资给错其他人了,他对照我的工作证,然后将我的工资发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拿着工资回家。这是我对于家的意义,我的妻子因此而需要我,我的儿子也因此而需要我,有人需要我,我该感到多么地充实阿。
然而身份证和工作证还不是我最感激的,我最感激的是户口簿。尽管户口簿在我们家已经许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但是它对于我的意义是多么的重大啊。因为户口簿,我来到了在这个城市里,成了一个城市公民,没有户口簿的话,我有什么理由是一个城市居民呢?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农民,当我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我就酷爱山川河流,热爱自然,我就喜欢听牛羊的叫声,我愿意我怀孕的母亲在散发着芳香的土地上行走而不是在水泥马路上散步,要是由着我的性子,我会一直是个农民,而事实上我是多么感激户口簿啊,因为它我终于吃上了商品粮,望着户口簿给我带来的白花花的大米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也因为它我得以进入这家"工厂",我成了一个光荣的以教育为职业的"工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养家糊口了,看一看我们隔壁的小三把,就因为他没有户口簿(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在农村下放时娶的农村人),他成了一个小商贩,他在街头东躲西藏地贩卖蔬菜、录像带、二手服装、年历片、垃圾筒,甚至我还见到他在天桥下摆摊擦皮鞋,他满脸灰尘地呆坐在天桥的阴影中,失神的眼睛大大地望着天桥下走过的人群,他的眼神充满乞怜,他将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视作他潜在的顾客了,而我这时正从他的眼前走过,我穿着西装,我拎着一尘不染的帆布包,帆布包里是我的新婚妻子为我准备的红烧鸡腿以及酱油黄瓜──从他乞怜的目光中走过我的户口簿给我带来的幸福感使我颤栗不止,要知道小时候小三的体力是多么的强壮啊,比力气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要知道小时候小三是多么聪明啊,我的父亲经常说"你要有小三一半的聪明就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