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时代,人们对世界并没有如此的恐惧,他们建造监狱,将犯人关进监狱,就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那个时候人们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坏人归坏人拘禁在监狱里,好人归好人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信念,人们在监狱里住满犯人的情况下依然感到恐惧,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因而他们要将自己这个好人关押起来,他们已经不能满足于将恐怖分子关押起来,而是相反,他们要将自己拘禁起来,他们将自己关在铁笼子里,才感到安全――一种抽象的恐怖日夜折磨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拘禁起来,这就是防盗门、防盗窗的来由。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恐惧就这样黑压压地飘荡着,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坐了10来站,1个多小时,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为什么他愿意每天花个小时在路上,去上一个好的中学,而不愿意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可能较差的)学校上学,进而将这三个小时用来自学呢?于是,我试图和他攀谈,我问他:"你是个中学生吧?"他假装没听见,然后,我说:"我是个大学教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学都要跑这么远的路。"这回他转过身去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说话呢?是因为我这个人真的是个恐怖分子吗?不,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感,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主宰了他,使他将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了恐怖分子。联想到那些用铁栅栏将自己囚禁起来的人,他们将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实这个魔鬼,令他们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然而,还是有另一种恐惧,它深深地掩藏在生活的深层,是真理显身处的荆棘,是思想者立身处的火焰。霍布斯,这个《利维坦》的作者,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思想者,他曾经在自传中说,他是他母亲生下的孪生子之一,而他的孪生兄弟就叫"恐惧",在教会、王权以及国会派的数重压迫之下,这个处于极度恐怖之中(教会扬言伦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的思想者只好将自己手头的文稿付之一炬,我们可以想见霍布斯当时的惊恐程度,一个思想者,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文稿――这等于自杀,这种惊惶失措的举动需要多大的现实和精神压力呢?再让我们来看看伽利略。这位坚持真理宣扬日心说的人,他和专制势力进行了数十年的斗争,但是,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被迫发表声明,宣布地心说是正确的,而他终生宣传的日心说则是谬误的,这位70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宣读他的忏悔:
我永远信仰现在信仰并在上帝帮助下将来继续信仰的神圣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会包含、传播和教导的一切。因为贵神圣法庭早就对我作出过正当的劝戒……以使我抛弃认为太阳是世界中心且静止不动的伪学……我宣誓,无论口头上还是书面上永远不再议论和讨论会引起对我恢复这种嫌疑的任何东西……
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位老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并且宣布要维护自己一生反对的"地心说"呢?恐怖,一种恐怖深深地扎根在人类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样繁衍着,最终戕害了思想者的身体和心灵,使他们虚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么地不容易,战胜恐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顾准,这位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伟大者,当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当他的那些同人因为恐惧而畏缩,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时候,他那流着鲜血的嘴里迸发出来的竟然是:"不!我不认罪!"的呼号。张志新,当她被割断了喉咙,当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将刽子手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何等的勇气。
思想者的敌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恐怖,然而,他们无法摆脱恐怖,铁人注定要和恐怖为伍。反过来,谁是恐怖的敌人?思想者,恐怖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为思想者将揭示恐怖的虚弱与无力,将使恐怖无以为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