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公认的好人,品德上无懈可击,但是他们死气沉沉,我宁愿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坏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死气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们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表情,即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笑出声来,他对你的幽默无动于衷,你也不能和他们开玩笑,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叫真”的。当一起玩的人的队伍中,有女人时,他们的脑壳就仿佛是彻底的短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双手插在两腿中间,两只眼睛在地上来回逡巡……他们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他们不跳舞,认为跳舞是不正经……除了谈他们的专业,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们也根本就不感兴趣。一个这样的好人是多么地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如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难道这就是好人的标准模样?没有爱欲,什么也没有的人就是好人了。这是多么庸溃的道德啊。
而现在,我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着。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爱情,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荫、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象一枚发绿的苹果。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
现在,让我们离开爱和欲望,品尝另一个词汇――激情。激情不是别的,“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活动的激情”(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体论——感性本质的范畴,是主体社会化、历史化同时又审美化的原因又是结果,体现人作为类存在物由异化向自身归复,由不自由的主体向自由主体,由社会人向审美人的彼岸世界迈进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人类对人的发现有两次,一是实践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一切实践关系的总和,而实践关系乃是人们对物质生活进行再生产而联结起来的总体的主导性质,人在这里是作为社会——历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感性爆发”的主体,理性本质之外的感性本质受到强调,人在这里脱离历史,成为个体的、心理的、审美的主体。主体的迷醉与升腾,感性的欢乐与痛苦,孤独与焦虑成为人之为人的条件。如果说实践范畴表达了社会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那么激情范畴则表达了审美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
然而,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本体论把我们抛掷于此:它仅仅使我们能规定人的实在的最后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纠缠着他的价值。……人的激情与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为人作为人自失以便上帝诞生。但是上帝的观念是矛盾的,而我们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第785页)而除了“无用的激情”,我还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描述人:“无爱的激情”。人是一种无爱的激情。
女人,常常试图将激情和“有用”和“爱”联系起来,这是多么地错误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时候,它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结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是说让这种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让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挥霍得更彻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为这样就维持了激情,延长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并且将它和爱联系了起来,其实这是何等地错误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无用的。
无爱的激情也许更符合激情的本质。这种激情和占有没有丝毫的联系。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爱、欲方面暴露无疑。为什么要嫉妒?爱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爱,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的爱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爱,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你不能再是别人的爱了。现在,让无用的、无爱的激情来代替爱这个东西,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克服嫉妒这种人类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溶化溶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低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
――这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境界――无用的、无爱的,但却是热烈的、疯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爱本无所谓幸福和不幸,也无所谓痛苦和欢乐,不幸和幸福的界限是极为模糊的,痛苦欢乐的界限也是极为模糊的,爱只有激情和非激情之分,激情的耗散结束爱,而只有在新的爱的开端处,激情才会重新燃起。
谁能在没有激情的生活中终老?谁能在欲望的生活中日复一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