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堂正屋里的青花缠枝香炉刚被人拨熄了，最后几缕青烟缓缓浮游而出后，那浑浊的空气终于慢慢趋向清新了。
“大少爷已经安静下来了，奶奶还是睡一会吧。”侍婢水荷服侍大奶奶王氏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大丫鬟梅香刚好进来回话，见大奶奶无声地点头闭了眼，她这才吁了一口气，撑了撑疲乏的腰肢。
这一上午，静心堂的人皆折腾得够呛，尤以这主仆三人为甚！
“我如何睡得着？”好半响，王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忽而，双眸一张，略显紧张地问道：“你们说……那边到底会不会出事？”
两个丫鬟闻声一怔，眼里再次浮起了许久才平息的浓浓忧色。
梅香走过去，弯下腰，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事已至此，大奶奶也不必太担忧了，”顿了下，又警惕地说了句：“在二奶奶回来之前，咱们休要再提这桩子事了。”
是啊，二奶奶回来了，才有戏。二奶奶若是回不来，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而那张小字条，就算落入他人之手，区区两个歪斜的小字，想必也不会给她造成任何困扰的。
王氏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几番挣扎，她还是同意派水荷去悦心阁提个醒，但她同样也知道，这一步迈出去了意味着什么！
原本就是个冒险的举动——若不是万不得已……
想到自个儿的处境，她几乎比纸还要苍白的脸上满是**的腻汗。
再次叹息一声：能够让老太君撇开所有人，包括当家的大太太，却只带上这么一个孙媳妇去法华寺进香，二奶奶那样玲珑的人儿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所以，她赌的便是二奶奶能够全身而退，安全回府！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胁以恩情换得一己私愿吧。
……
这厢在等待的煎熬中患得患失，那厢兜兜转转传递几人，最后一个惊人消息在怡园一隅炸开了。
那床榻间言笑晏晏的女子听了侍婢的一番耳语，眉头蓦然皱起。挥手屏退了下人，斜倚着懒洋洋的腰身挪到床榻里侧，凝望着裸着胸膛闭目假寐的男子，刚刚那阵销/魂欢愉劲头尚未褪尽，她抬起三寸金莲的小脚在男人小腿部位轻轻磨蹭着，留恋着男人身上的体温，实在舍不得放手。
但想了想还是俯身低下了头。
几句简单的传话被这女子说得软语沁心，可抬眼间，还是瞥见了一张攸然变得阴冷的脸。
四爷邱天文嗖地一下爬起来，胡乱的套上了衣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床上的女子侧身撑着脑袋闲望着疾去的身影，无声的笑开了。
忽然听见上房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还伴随着瓷器摔打的刺耳声音，园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邱天文见了不由眉头一皱，气冲冲地奔过去，一脚踹开了上房的门。
“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四奶奶刘氏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用手指着自个儿的鼻子，似笑似哭地瞪着他：“我是疯了，我早该疯了，哈哈哈……所以我才嫁给了你这个疯子……”
啪地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扇到了刘氏的左脸颊。
那一巴掌毫不留情，所以是极重的。
火辣辣的疼痛感觉攸地打醒了刘氏，她抬手，缓缓捂上发疼的脸，好像立刻就肿老高了一样。早已歪斜的发髻散落几缕秀发，模样极其狼狈，憔悴。她缓缓地正过眼来，一眼瞥见眼前的男子，她的丈夫那尚未系好的腰带，茫然的双目一瞬间不由迸出了浓烟般的怒火：“我说错了么？你要不是个疯子，怎么会派人在大街上刺杀二奶奶？”
屋里空气骤然一窒。
她本来是要指责他那可耻的花心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上了硬是转成了另一种埋怨。
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有一种痛，早已远远超过了丈夫的滥情吧。
原来，她一直是借着其他的名目在转移心底的恐惧和痛苦罢了。
四爷听了身子猛地一僵，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刘氏的下颚，又极快地瞟了一眼门外。接着，那掐着刘氏下颚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拖到里屋，接着狠狠地摔了出去。
那咚的一声，竟是比那一脚摔上门的声响还要大，他警告道：“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这种事，哪个院子不是唯恐避而不及的？偏这个妇人还敢大声囔囔，真的嫌命长了吗？
刘氏被他一甩，极其狼狈地踉跄倒退，终于栽倒在地。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她又微微支起身子，侧过脸来瞪着自个儿的丈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小心你什么？你不是早就连我都算计在内了吗？只有让我陪葬，才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不是吗？”再怎么小心，她的枕边人想要暗算一把，她有法子躲开吗？
这些天的静养，倒是让她渐渐看清了自己从前的糊涂。
“……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狠呐……”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头？尽说些疯言疯语的话！”邱天文不自觉地捏紧了双拳，虽然嘴上恶狠狠的，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瞬害怕面对那双冒着火焰的双瞳了。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四奶奶受不得他眼底的厌恶和讥讽，忽然发了狠劲似的，整个人腾地跳起来，一个箭步上去死死地揪住四爷的衣领，咬着牙一字一顿：“因为我那天看到了白公子。”
说出口后，四奶奶刘氏顿时懊悔不已。
她一直都好好压抑着的，今个儿是怎么了？竟把这事给提及出来了。
她怔怔地抬起头，茫然不知所措地瞟了一眼同样呆怔望着她的男人——他不会杀她灭口吧？刘氏心惴惴地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地往身后倒退了几步……
一阵寒流袭身，她倒是彻底清醒了。
“你刚刚说什么？”邱天文仿佛刚从一场冗长的梦中惊醒，声音低沉暗哑又仿佛飘渺不定，“你说，你那天见到了白公子？”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刘氏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一个劲地往边上逃。
可是，这么一间屋子，平日里看的挺大挺宽的，这一会儿却显得格外拥挤，连逃跑的路都没了。
“说！”一声厉喝，被掐紫的下颚再次落入厚实的手掌，隐隐的疼痛渐渐明晰，扩大。
“我不知道。”刘氏吓得不轻，嘤嘤的哭泣着。她只是这么猜想过，结合一些事情猜想过而已，仅此而已啊。
明知他根本不会顾念她的死活，她哪里还敢理直气壮地质问？这些时日连照面都不打，就是害怕面对他呀。
可是，又有哪个女人忍受的了丈夫的不闻不问，和冷言冷语呢？
世间的凡夫俗子呀，其实都是一个矛盾体。
所以，当听到怡园的某间客房正在上演活色生香的画面时，她又气糊涂了。她自然清楚，姨娘有姨娘的园子，就算怡园的主子真的想要谁了，也没有必要在最偏僻的客房偷情的。所以，那神秘的女人根本就不会是四爷的任何姨娘。
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是怡园的人。
丈夫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这让她这位女主人情何以堪？
“你看清了？是上次和我们喝茶的那个白公子吗？就是那个贩卖茶叶的白庄主？他在那里干什么？”邱天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追问不休，可是他那急于求解的嘴脸实在令人骇然。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妻子脸色有什么不对劲。
只这一番话，刘氏的心便跌到了谷底。
果然，她的丈夫是知情的！
“不错。”忍着身体上的巨痛，刘氏咬着牙却忽然想笑了：“妾身想，四爷也没料到，那白庄主不仅会做生意，一身的武艺也格外惊人吧？”
更好笑的是，“你知道二奶奶为什么没有事吗？”
“因为……是白、庄、主，救了二奶奶！”
否则，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岂能撑到二爷和三爷来救人？又或者说，那姓白的男人没把那些刺客杀得七星八落的，闻讯赶来的二爷和三爷想要全身而退也要大费一番周折吧，搞不好，还真能一并解决了这两兄弟。
这几句话不长，但刘氏说出口却格外吃力，只因禁锢在身上的力道在她每吐出一句话时，便会深深地加剧！
指甲掐进了细嫩的皮肉，渗出了血，对视而望的两人却好像谁都没有顾及。好半响，好半响，屋里才听得一阵磨牙声，却如磨刀霍霍。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刘氏耳畔乍起，随着这一低语，她竟然发现自个儿重获自由了。有点不可思议地凝望着眼前的丈夫，恍然如梦般跌跌撞撞地退开。
刘氏撑着桌面直喘粗气，微微摇摇头，仍然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她只记得贴身的丫鬟好像提及过，那天回来时她是多么狼狈不堪，多么惊慌失措，听说还发过一次失心疯。只是不知道，在她意识最薄弱的时刻，自个儿有没有管住自个儿的这张嘴巴。
但，这些，她此时此刻是万万不会告诉他的。
“你不杀我？”半响，刘氏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崩溃没了方寸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段时间过得心力交瘁。才会导致，她近来说话做事有些颠三倒四吧。
邱天文转身之际，身子骤然顿了下，捏的生紧的手心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松弛，握紧的动作，他背对着她，好半响好半响才丢下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要你死。”就算此刻，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但也会咬紧牙关克制住的。
因为，他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成为了他人的棋子！
而他的这个妻子，关键时刻，或许还有些用处。
与邱天文猜测的八九不离十，远在法华寺的一间厢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然而，他也想到了，或许并不会照着原定的计划进行下去了。
而他们之间的对话，邱天文自然是没法听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