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吩咐完一切事宜，就听院外的小丫鬟来报，说大太太打发了管事媳妇吴家娘子来悦心阁，又说是大太太吩咐要给二奶奶量尺寸做衣裳的。
苏雯伊愕然，但很快就扶着青莲的手站起来相迎了。
这吴家娘子身份有些特殊，她原是吴妈妈的媳妇，那吴妈妈又是老太君最近提拔起来专管院内份例事儿的老妈妈，听说很得老太君的信任。所以苏雯伊听说吴家娘子是奉了大太太之命前来的，心想着那老太君大概也是知情的吧。
只不过心里有些纳闷，做春天衣裳的定制早就送过去了，这会儿又来量什么尺寸？
接着，屋外就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梳得整齐的发髻上插了三只银簪子，耳环上小小的银花很漂亮，但只作点缀而不至于炫目，看起来是个行事利索的女人。但她皮肤很白，挺着略微发胖的身子走来，见人就是一张笑脸的，好像很好说话儿的模样。吴家娘子只带了一个丫头过来，一进屋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二奶奶安”。
“都免了吧。”苏雯伊笑了笑，请吴家娘子进屋坐会。看得出那吴家娘子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儿，和苏雯伊寒暄了一番后，也没敢真坐了，只在苏雯伊再三热情下，才微微福身道了谢，却只寻了个小杌子虚坐着。
等青莲上了茶水后，苏雯伊的视线才从吴家娘子身后丫鬟手中捧着的托盘处移开，笑着问了一句：“不知道这是做的哪一季的衣裳？还有几个人没做的？”
吴家娘子欠身笑道：“自然是应季的衣裳了！老太君和大太太的都做好了，只差奶奶的了。这不，奴婢今个儿就赶紧过来给二奶奶量量尺寸。”
“这做春裳的定制不是早就送去了么，怎么现在倒又来量尺寸了？”
“哎呀，瞧我，刚才倒是没说清楚，让二奶奶误会了。”吴家娘子笑的一团和气，很自然的把苏雯伊听岔了的错儿全揽在了自个儿的身上，接着说道：“春季定制的衣裳差不多要做好了的，不过奴婢这次过来却是奉了大太太之命，给二奶奶准备参加宴会的衣裳的。”
苏雯伊愣了愣，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搜索着最近发生的大事儿。转念就想到了顾大姑娘出阁的喜宴，于是探问道：“可是跟顾家大姑娘有关？”
吴家娘子点点头，苏雯伊又招呼她吃些水果儿，很是热诚。吴家娘子盛情难却，就从桌上的水晶果盘中拿了一个本地甜枣来吃。期间，苏雯伊又随口聊道：“哦，对了，大奶奶和四奶奶的尺寸可都量好了？”
吴家娘子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奴婢只奉命给二奶奶量尺寸做衣裳，大奶奶和四奶奶那里谁负责，奴婢倒是真不知。”大概是担心苏雯伊不信，又连忙说：“其实奴婢也是刚刚才被大太太叫去潇湘苑的。”
言下之意，她是真的不知情了！
苏雯伊微微颔首，也没再多问什么。吴家娘子吃完甜枣又净了手后，才叫来身后的丫鬟，掀开她手中的捧盘，取了皮尺，站起来为苏雯伊测量衣服尺寸。
“二奶奶这腰可真细！”
这个时代盛行杨柳细腰，但像苏雯伊这般身材匀称，比例合理的却不多见，所以白白胖胖的吴家娘子不由啧啧一声，很是羡慕地说道。
苏雯伊哧笑一声，谦虚道：“我这还叫细啊，比起大奶奶那细腰可差远了。”大奶奶瘦的仿佛一阵风儿就能吹跑似的，那才是真正的柔弱怜人吧。据说这样的女子，一般都能激发男同胞的爱护和爱怜之心，不然二爷为什么会接连几日都招同样身材的夏平去伺候呢？
低头看尺寸的吴家娘子听了，很不以为然，暗地里瘪瘪嘴反驳道：“大奶奶骨骼架子本就细，加上这些年礼佛，荤腥不沾，才会那般瘦弱，二奶奶您就不同了，看起来精神就饱满许多，肤色也是出奇的好，可羡煞奴婢了。”
即便是在奉承的时候，吴家娘子说话也是有分寸的。她要是直言抨击大奶奶那张菜色的脸，和身无几两肉像骷髅架子一般的骇人身材，那样不仅得罪了大奶奶，二奶奶听了也不会舒服，反而还会联想着或许在他人面前，吴家娘子也是这般口吻奚落自个儿的吧。所以，吴家娘子委婉的说话方式，倒是让她在苏雯伊心里留下了一个好的印象。
吴家娘子在奉承了二奶奶之后，回想了下不受宠又没势力的大奶奶，又聊道：“不过，奴婢听说最近大奶奶胃口好的很，每日都能吃两碗米饭呢，这样下去应该会长好一些的吧。”
“哦？厨子给大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苏雯伊听来心中一惊，面上却是淡然自若，像是聊话家常一般自然。
“二奶奶说笑了不是？静心堂又没开小厨房，哪能像二奶奶这般有福气。”吴家娘子取过盘里的笔和纸，把尺寸记在纸上，这就要准备告辞了。
苏雯伊见状，不动声色地吩咐青莲取了一个绣工精美的香囊来，这还是上回青莲陪着她绣鸳鸯戏水时绣来给她临摹的呢。为刺绣这事儿，苏雯伊没少尴尬一阵子，不过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能吃能喝也是一种福气，像吴家娘子这样儿享受着相夫教子的安逸和乐趣更是福气。”苏雯伊一边聊着，一边取过香囊来，不动声色地微微掂量下重量，然后极其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悄悄地避开了她的丫鬟，把她拉到了一旁说话儿。
吴家娘子听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她知道邱家子嗣单薄，几个奶奶都没所出，就连几个少爷房里纳的妾和通房也没个动静，老太君为了这事儿可是愁白了头发。可她自个儿却是三年两出，最后一胎还是一对双，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眼下听到二奶奶刚刚那么一说，吴家娘子掩不住满心的欣慰和欣喜，但也不敢在这件事儿上多说些什么，担心二奶奶羡慕之后又心生难过，于是很快就岔开了话题儿。
突然之间，察觉到了手心里的异样，吴家娘子猛然一怔，苏雯伊顺势送了手，笑容亲切地说道“我原想留你吃上一些糕点的，可也知道大太太那儿正等着回话儿，也就不敢相留了。只好让厨房打包一些，拿回去尝尝，若是有好主意的，可别忘了提点下我才好。”
苏雯伊知道因为吴妈妈的关系，吴家这一家子都给安排了好差事儿，自然是不会短缺了这些个赏钱的。只是苏雯伊知道，吴家人口挺多的，吴妈妈虽然有老太君的提拔，但因为是挤走了大太太的人才上任的，所以即便吴妈妈有心拉扯拉扯家里，也不敢做的过了些，到头来让老太君难做的。再说了，吴家家里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需要照顾，膝下的儿女即将成人，又要面临着嫁娶的坎儿，这些都是需要使用钱的。
而且，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吴妈妈能上任还多亏了苏雯伊打了赵嬷嬷。所以，苏雯伊觉着，凭着这些过往，和吴家人拉近关系应该是不难的事儿。一旦凑上了吴家人，或多或少也能更加清晰地了解下老太君那边的动静儿，这对大宅门的女人来说，既能避嫌保身又能根据准确的风向标而行事。
只是没有想到，那吴家娘子微微一愣后，竟然笑着又把香囊推了回去，“二奶奶的糕点有新意，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了，连老太君都夸赞不已，还连吃了好几个呢。至于大太太那儿嘛，奴婢寻思着既然是二奶奶的一片孝心，大太太自然会喜欢的，不然怎么有心为您量身定做新衣呢？所以，大太太心里也该是疼爱二奶奶的……二奶奶以后有事儿吩咐一声便是了，只是这东西，奴婢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吴家娘子巧妙的，用苏雯伊送去的糕点回答了苏雯伊的问题——老太君和大太太对二奶奶的态度！
经吴家娘子一提点，苏雯伊倒真的感觉到大太太这回待她不同了。只是……为什么呢？苏雯伊不可能天真的以为，大太太就是吃了她送去的几块糕点就对她改观的，这其中必定会有其他的牵扯，只不过一时间没法得知罢了。
“吴娘子跟我客气什么？”苏雯伊再次把香囊推了回去，推心置腹地说道：“不瞒吴娘子说，进了府这么久，我就是两眼一摸黑的瞎过活，就怕一个不谨慎惹出了错儿有人不高兴，所以平日里也没个体己的人走动。唉，我是真心想做出几道可口的糕点来啊，可就是没人和我分忧。如今不过是想和吴娘子亲近点，分享一些普通的吃食同时，也好给我提些改进的意见儿，吴娘子还要推托不成？”两人一来二往的，似乎都是在说糕点的事儿，但双方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吴家娘子也听说了二奶奶的厉害，原本是不想拿二奶奶的赏钱的，但在苏雯伊亲切的笑容中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也故装糊涂的，只说“那就谢谢二奶奶美意了，不过奴婢琢磨着，就连老太君和大太太都喜爱的糕点，奴婢怕是尝不出有什么不好的来了。”
于是笑着慢慢收起了香囊。末了，起身告辞，“奴婢还要去大太太那儿回话儿呢，就不叨扰二奶奶了。”
青莲早就吩咐小丫鬟打包了一些剩下的糕点，送给了吴家娘子。吴家娘子再三道谢，这才福身离开。
“二奶奶刚刚说的话儿，奴婢怎么听不懂呢。”青莲凑上来，扶着苏雯伊坐下。
“你呀，听不听得懂没关系，只要她不是个聋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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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娘子没敢在路上耽搁，直接去了潇湘苑。
大太太正依靠在软榻上，面色略显憔悴，春兰正把去了皮的苹果，用小刀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金色暗纹的小碟里，然后用手帕包了细长的牙签递给大太太。
大太太却摆了摆手，很没胃口地别过眼去：“算了，拿走吧！我年纪大了，不比从前，现在吃什么都觉着口里无味。”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您还年轻着呢。”春兰依言把小碟子拿到一旁的桌子上，走过来又说道，“府里可不能缺了您，不然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来呢，所以啊，您可不能再说自个儿老的话儿了。”
“正是这个理呢。”吴家娘子行过礼后，也陪着笑地说道。
大太太笑起来，扶着春桃的手坐直了：“事情都办妥了？”
吴家娘子知道这是问的自个儿，便立在一旁回道：“奴婢已经吩咐丫头把二奶奶的尺寸送过去了，大太太放心就是了。”
“那，二奶奶可有说什么？”
吴家娘子迟疑了下，回道：“这事出突然，二奶奶自然有些不明白的，奴婢也照直说了原委，原就是那顾家……”
没待她说完，大太太已转过眼来，用眼色制止了她，然后开口问道：“二奶奶就没向你打听些什么？”
“自然是有的。”吴家娘子心里透亮着呢，知道瞒不过大太太的，于是笑道：“二奶奶说今个儿吩咐人送了一碟糕点过来，不知道大太太觉着如何？有没有喜欢？”
“那你是什么回答的？”
“奴婢当时就笑了，那还用问吗？既然大太太有心为二奶奶量身定制新衣，自然就是疼爱二奶奶的了。二奶奶听了十分高兴，还说以后争取做出更好吃的东西来孝敬老太君和大太太呢。”
说完，吴家娘子垂手立在一旁，低着头不再言语。
大太太端着茶细细地喝了半晌，见吴家娘子似乎是说完了，也就微微点头，简单交代了下要把二奶奶的衣裳做仔细了，然后打发她离开了。
“太太为何舍近求远的，叫那吴家娘子去？”春桃送走了吴家娘子，随手关上了门，然后走到大太太的身边问道。
“若是派你去，二奶奶会说这么多话儿吗？”春兰很机灵地，猜到了大太太的用意。
春桃一时语塞，讪讪地住了嘴。的确，若是派了潇湘苑的奴才去悦心阁，二奶奶除了表面客套一下外，也不敢打听这个打听那个的。倒是吴家娘子和那吴妈妈是一家子，对吴妈妈有间接之恩的二奶奶见了，自然会放松警惕，争取套出最多的话儿来。
吴家娘子没说多的，但是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二奶奶十分在意她在老太君和大太太心目中的形象和位置！
对大太太而言，这就够了！
“那太太……有决定了吗？”
大太太江氏闻声又是一声无力地长叹，“若非老爷疑心武儿了，我也不愿拉扯恒儿，给他添乱子，影响他读书。”转头就问两个丫鬟：“你们看呢？”
“恕奴婢直言，奴婢觉着二奶奶是有些手段子的人，总比窝囊的大奶奶强上百倍。”春兰一本正经地看着大太太，“论才能和霸气，二奶奶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
只是这样子的人难以驾驭！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拉着春兰的手站起来：“我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寻个可以帮衬的人都这么难。”说着说着，眼角渐渐就红了。
春兰春桃也为之动容，赶紧劝说着：“太太尽说些泄气的话儿，您还是邱家的当家主母，二爷三爷也都是极其孝顺的，太太这么矜贵的人，自有享不尽的福气的。”
“是啊，太太也不必太担心三爷的事儿了，毕竟三爷体内还是流着大老爷的血嘛，等大老爷的气消了，自然就会和从前一般好了的。”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大太太略显憔悴的眼忽而一闭。她心里很清楚，武儿那孩子是被冤枉的，可惜她使尽了法子也没能找出加害武儿的凶手来。最可恶的是，连钱掌柜这样精明的人都查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这不得不让大太太担忧！
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显然是策划了很久的，或许是长达一年半载的阴谋，也或许是更久之前就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
如今，大老爷对三爷失望透顶，任凭大太太怎么从中斡旋，大老爷仿佛吃了什么定心丸似的，就是不肯动摇半分，反倒连大太太自个儿也被牵连了——为了筹资变卖了部分首饰，填补那一千七百两银子的事居然曝光了，大老爷大怒之下自然是更加听不进大太太的只言片语了。
“眼下，只能让二爷和二奶奶出面了。”
现如今，大太太可谓举步维艰，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不如大老爷的意，和大老爷的关系如同水火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太太只能选择退居二线暂避锋芒，才不至于继续惹恼大老爷，也不会因此激化多年的婆媳矛盾，让老太君借机架空她身为主母的权力。
或许，二爷是大太太最后的王牌了。只不过内院的事儿，二爷的身份却是不好出面的，那么就只能寄托在二奶奶身上了，希望苏雯伊以大局为重，把自个儿定在二爷嫡妻，大太太的儿媳妇的位置上才好……
大太太缓缓地看向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偏移，不由颓然一笑，“也不知这么做是不是最对的？”
她心里其实没什么底的，因为大太太很清楚，如果这是有人蓄意已久的阴谋，那么三千两银子的事儿很可能只是个开端，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
先不论苏雯伊是否和大太太是一条心，就说藏在暗处的敌人如此手段，就连在大宅门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大太太都失了策，年纪轻轻的儿媳妇能独当一面吗？
她没有把握，但只能这么一拼，否则就没力量能压制四爷了！
“邱、天、文……但愿此事与你无关！”大太太虽然怀疑过最大得利者便是四爷邱天文，但大太太不太相信，邱天文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能有这样斐然的成绩——说穿了，是邱天文的年轻让大太太怀疑他的能耐的！
“这世上哪有不想帮扶自个儿夫君的媳妇儿？二奶奶是个明白的人，就算她没有太太那份心思，也该清楚太太一旦失势，不仅是三爷，就连二爷也会少了一个能庇佑和帮扶的靠山……所以呀，若是二奶奶知道了如今的处境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因为这个世界十分讲究三纲五常。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是指“仁、义、礼、智、信”。这些深受封建教育思想的女人也许不知道其他的，但却一定奉承母以子贵，妻以夫贵！
春桃为了让大太太不必那么忧虑，说话儿的声音轻声细语的，听来倒能安定人心。顿了顿，见大太太的注意力渐渐转了过来，春桃继续道：“只要等三爷娶了正妻回来，大太太也就能安心了。”
“等武儿成亲？”大太太听了一阵呆滞，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急的，很是无奈和揪心，苦涩一笑后，道：“那还得等一个年头呢。”
因为三爷邱天武自小就指腹为婚了的，对方是官宦之后，祖上更是显赫一时，还是托了宫里的容妃的福给撮合的好事儿。所以三爷十六岁过了，也尚未娶妻，屋里只有几个通房，连妾都不曾纳一个，就是为了等待未来的儿媳妇长成。
“才区区一个年头，怎么就熬不过去了？”春兰笑道，心里却在琢磨着，一旦三爷娶了正妻，那么大太太也该放人到三爷屋里伺候了吧，想着那人选极有可能就是自个儿，不由暗自偷笑。
“是啊，太太多少风雨都走过来了，这回不过是遇上了三爷和大老爷的事儿，太太才会心急如火的。不然，以太太的睿智，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冒犯太太您啊？”春桃刚说完，就后悔了，好像现如今和大太太作对的人也不少啊，于是赶紧补救道：“甭管是谁了，敢对大太太不敬的，准没好结果的。”
说起从前的风光，和未来的憧憬，大太太疲倦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