闱墨,我不恨你。
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起身,笑颜重观这第三重大雄宝殿。金碧辉煌的穹庐顶有十多米高,四周墙壁上都整齐的打了凹槽,每个凹槽里都放了一尊小佛像,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佛像闪着金光,让整个大殿金光灿灿,让人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误闯圣地。
"两位施主请随老衲去客房休息,稍用斋饭以驱旅途劳顿。明日新年挑以吉时进行洗尘祈福,两位施主还请耐心等候。"方丈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手持金光禅杖,身披金红袈裟,模样有点像白蛇传里的法海,眼神却比一意孤行的法海多了一份老人特有的超脱与平和。
在老方丈的安排下,笑颜和寒江雪的客房在他禅房的左侧两间。
用了斋饭,笑颜以补觉为由打发了寒江雪回房,她自己则哧溜一下从窗口跳出去溜达了。饭后小动动,促进消化嘛...咳,这里的斋饭真的很好吃,花样百出,豆腐都能做出肉的味道。这让笑颜大叹不虚此行的同时,也一下吃得太饱,有点消化不良的说。
皇觉寺后院的结构和普通寺院也是一样的,四四方方一个院子,中间栽上一片大榕树。只不过,皇觉寺的院子和那些袖珍小院在比例尺上有点不太一样罢了。正午的阳光下没有一丝鸟虫的叫声,整个院子安静得诡异。笑颜顺着院墙溜达,越走心中疑惑越大。不是因为这院子大,而是这么大的院子,她竟然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一个人!身为皇家寺院,皇觉寺里至少有三百僧侣,怎么可能走这么久一个和尚都没看到!笑颜脚下步伐更快了。
又往前行百余米,笑颜忽然看到院子那头围聚了近百个和尚,就连之前的方丈大师也在。两亩菜地,炊烟袅袅,油烟的气味,那里应该是厨房才对。——难道是和尚们的吃饭时间?
虽然相隔三十余米,但是笑颜还是清楚的感觉到了他们的焦虑。心下不禁更加好奇,笑颜立刻闪到榕树后面,慢慢向那头摸去。
摸近了,听到和尚们不断的议论,笑颜才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说难也不难,就是膳房牌匾上的金漆字掉了半边。但是当笑颜仔细看了那牌匾上的字,才发现说简单还为时过早。这字根本不是颜体柳体瘦金体,也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字体,一横一竖倒像长矛,一撇一捺更像刀剑。金色的膳房二字全无柔媚,充满霸气,像铁血将军一般刚毅慨然。看落款,竟然是大楚开国皇帝寒彻军!
啊哦,麻烦大了。
"方丈,这可怎么办是好?现在又是年关,皇亲国戚不断前来,万一被谁给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一个住持模样的和尚急得脸都红了,手势一比,最后一句话的颤音把握得恰到好处,让所有和尚齐齐缩了缩头。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啊!..."
"怎么办?"
"要不描上去试试?刚好脱落的地方比别处新一点,底色重一点。我们只要顺着原字的地方描..."一个小和尚忽然建议道。
众和尚眼睛一亮:"方丈!"
暗处的笑颜轻笑着摇摇头,也把视线调向方丈,想看看他的见解。
方丈大师摇摇头:"描与写是两回事,书法是不能用来描的。就算能描得外形一样,内行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书法讲究的是气势、神韵,再磅礴的字描出来之后永远是无神的。所以,与其用描的,不如不补,尚能保个全尸。阿弥陀佛!"
随着方丈大师的一声佛号,众和尚瞬间脸色惨白到底。
寒风带来宏远的佛钟,像一支古老而亘远的歌。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静得就只剩下那钟声和四面八方哗哗的松涛声。
"补又不能补,描又不能描,难道我们真要等死吗?"一个小和尚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童稚的哭声卷起一拨又一拨的悲戗,众僧跟着潸然泪下。广阔的蓝天,空旷的土地,绝望像最可怕的瘟疫,瞬间蔓延开来,不可救药。
笑颜再次细细看了看那块红底金漆的牌匾,膳房的房字掉了下面的方字,成了膳户。蹙眉,笑颜正准备挺身而出,就被一声佛号打断了。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一声佛号声音清亮,震醒了沉浸在绝望中的众僧。"天无绝人之路,庸人何必自扰。佛祖在心心不死,枯木犹待逢春时,若心中无望,就是真的无望了。"
"什么?"听了方丈的话,嚎啕大哭的小和尚抽噎着问。稚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他拉住袖子用力揩了揩鼻涕,站起来。
"方丈之意是请贵人相助?..."住持大师眼睛一亮,马上会意道。
"我知道了!——昭明太子!慧心慧尘,走,我们请太子殿下去!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肯定会帮我们的!"一个年轻和尚拉住两个年纪相仿的和尚就往院子那头跑去。
住持看着三人的背影有点犹豫:"方丈,太子殿下终究也是皇室宗亲,这会不会..."
"万般皆是命。——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淡定得如同一潭清水。
榕树后的笑颜背树而立,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昭明太子?寒天赐?他也来了?——呃,难怪方丈安排客房是她和寒江雪在左边呢,原来右边就是寒天赐啊...囧,一想到寒天赐她大腿就疼。
不出一刻钟,在众僧的屏息和笑颜的龇牙咧嘴中,一身白衣的寒天赐徐徐而来。玉冠束发,鬓垂两绺,额间一点猩红朱砂痣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风度翩翩。
"殿下千千岁!"方丈看到那个寒风中翩翩而来的男子,将禅杖放到地上,叩首而拜。在他身后,一干僧侣也马上跟着跪下,三呼千岁。
笑颜吃味的撇撇嘴,就是寒江雪也没见他们这么拜呢。这个念头一起,笑颜自己也诧异起来。按理,寒江雪是亲王,寒天赐是太子,拜太子不拜亲王本就没什么;但是到底是从何时起,寒江雪权倾朝野功高震主的概念已经牢固树立在她心中了?
哎,看来跟死变态在一起久了还是难免会被他影响的。
寒天赐微微一笑,上前作势扶起方丈:"大师见外了,快快请起,莫要折杀了天赐。"捡起地上的纯金禅杖归还到方丈手中,寒天赐让众僧免礼,这才指着膳房门上的牌匾问道:"可是这块匾额?"
"是。有劳殿下费心了。"看得出方丈对寒天赐很是满意,微笑中带着长辈的宠溺。佛家有好生之德,寒天赐这样的仁主正得他意。
寒天赐心不在焉的点头,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那幅牌匾,眉头越皱越深。看来他也看出其中的难度了。模仿的难度系数比自己写要高得多,更为难的是,牌匾金漆脱落,以前有金漆的部分就比别处红底的颜色要深一点,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差异都能一眼看出来。就是说,不但要模仿出此字的形状,神韵,更难的是,还要和原字丝毫不差!
"殿下..."住持在袈裟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忍不住拉住寒天赐的手大声询问道。
"本宫...只能说尽量。"皱眉微微一皱,寒天赐不着痕迹的抽开手,眼神却始终盯着牌匾认真答道。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着男性低低的磁听在众僧耳里,更是天籁之音。僧群众一阵低低的"阿弥陀佛"声此起彼伏。太子殿下肯帮忙了!有太子殿下出手,肯定没问题!
"明奇,准备狼豪、金漆!慧清慧尘,取牌匾!明思,带几个师侄搬张大桌来!"方丈马上吩咐下去。
不一会,东西就全部备齐了。门板大小的牌匾横在大桌上,旁边是一桶含金量极高的金漆和一支孩童小臂粗的狼毫。
寒天赐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提笔盯着那缺失的部分久久不语,也不行动。微凝的眼瞳,紧抿的红唇都泄露了他的紧张,这对他而言也是一次极大的挑战。一时之间,紧张的气氛让众僧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突然寒天赐手腕一抽蓄,他提笔就落,势若雷霆,和他一贯的温文气质完全相悖,这是一个君王才有的霸气!金漆挥洒间,他瞬间竟已到了最后那一撇。点、横、折勾之间,轨迹竟然真和原字一模一样!甚有其祖风范!
"好!"住持忍不住大喝一声。有救了!
一心沉浸其中的寒天赐手一抖,最后一撇没撇到底,韵有余而气不足。
众僧哗然。无数双眼睛射向住持,有震惊,有惊恐,有怨愤。最后那一笔完全可以圆满收场的,却被主持那一声好给坏了!他坏的不是太子殿下的字,是他们的命啊!
寒天赐显然也很震惊。他红唇微张,眉头紧凝,手脚有些无措的看着那撇败笔。
"阿弥陀佛!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方丈大师一声佛号将众人从震撼中惊醒,不禁个个悲从中来。原来生与死,只隔了一个"好"的距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