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脸色晦暗不明,眯着眼睛沉吟:这丫头得先帝看重,看来也不仅是因为能说善辩。
几年前的接触,只是看到她聪慧的一面,今日看来,她倒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看透世情。
能得嫡母看重,将来名正言顺以嫡女身份出嫁,那是多少庶女梦寐以求的,她居然就这样推拒,全不当回事。
表面看来是记生母恩,实际是想显出自己的所谓骨气,让人另眼相看。真是不简单。
钏儿看李豫老半天不说话,哪里知道他心中转着这许多念头,以为他又琢磨着要给自己找麻烦,用自己的天子威严打压自己,暗自撇嘴。
反正自己也不急,趁机看看圣上听政议政之所。
李豫突然抬头,看着正一脸兴味打量摆设的钏儿:
“你知道,七郎一直缠着朕,请求赐婚么?抛下差事私自从洛阳溜回来不说,闹得贵妃寝食难安。”
钏儿一惊:“有所耳闻,听他提过。可不知道他回来。”
“你对此就没有什么看法?”
钏儿好笑地看着李豫:
“臣女能怎么看?这是女子能置喙的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与韩王殿下接触,只是小时候得他之助的患难情分。”
李豫眯着眼:“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其实他是想问,暗地里就没有出过主意?
的确,上次自己说考虑,只是拖延时间,谁知七郎如此痞,偷溜回长安不说,又纠缠贵妃独孤氏,招数频频更新。贵妃只有此独子,哪里是他对手?!
钏儿正色道:
“臣女真没看法。何况,谁能怂恿韩王殿下,左右圣上?圣上愿意赐婚就赐婚,不愿意就不愿意,臣女怎样都没意见。”
“你不急?不是你催促着,七郎会那般纠缠?”
“圣上,臣女才多大?臣女又不是非韩王殿下不嫁,急啥?您放心,臣女从来没有想过抓住殿下不放,甚至都没抓过。倒要谢谢圣上,因为圣上没有盲目将过错推到臣女身上,认为是臣女怂恿。其实圣上心中早有主意,不是么?您是天子,不想赐婚,就直接下旨,让他跟圣上中意的家族联姻就是了。等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应也得应。”
李豫张大了嘴:“他对你一片真心,你却想害他痛苦一生?”
“臣女是帮圣上。韩王殿下其实是个孝顺的孩子,也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若与人哪怕是被逼成亲,他都会负责的。那时候,说不定他会感谢圣上。小孩子嘛,总是没什么眼光,冲动行事。”
“你说他是孩子?冲动行事?七郎自小接受的教导,岂能用‘孩子’下断语。”
“臣女是说他有孩子般的纯真,却不失聪颖。臣女真的不希望他为一己之私跟娘娘和圣上闹僵。世上,没有人会比亲爹亲娘更关心爱护孩子的。得不到祝福的婚姻,他不会幸福,他会消沉会迁怒,这种男子臣女不想要,也不稀罕。”
很明显,这李豫是不想李迥娶自己的。在他面前,自己不能失了尊严。
“他铁了心只要你,朕又心疼贵妃。可皇子正妃,不是一个庶女能做的。就算你在郭家视为嫡出,却不是真正嫡出,你应该明白。”
“臣女当然明白。出身臣女无法选择,臣女也断断不会做他的侧妃或者侍妾。这样说吧,圣上想臣女怎么做?要不,臣女出家礼佛,以断韩王殿下的心思?”
“你想威胁朕?你以为朕不能下这个旨?”
“谁说的?能啊。您谁啊?是这李唐之主,啥都是您说了算。怎么圣上又生气了?这不是正在商量吗?臣女愿意牺牲自己,圣上竟然生气,圣上可真是心慈。”
在异唐,哪里有那么严格的身份要求?!若真有,那贵妃杨氏就不会成为贵妃了。
这不过是李豫的为难之词。钏儿还真是不在乎。说有多爱韩王,还说不上。只是,至少想到跟他一起生活,不反感。
钏儿一阵夹枪带棒,让李豫一窒,冷冷哼了一声:
“若只是皇子妃也就罢了。朕对七郎寄予厚望,不怕你出去说道,也许,将来朕会传位于他,让他成为这天下之主。所以,觉得你不合适。你太强势,又有郭家为后盾,朕惟恐出现另一个威胁李唐的女帝。”
钏儿心中一凉:“圣上,臣女祖父、父亲忠心耿耿,臣女以他们为榜样,又受他们熏陶,怎么可能有那人神共愤的心思?您放心,若您真定下七郎为储君,臣女根本不会考虑嫁给他,更不可能出现您说的那种事。”
“他为君,你若嫁他就是国母,你不想往?不羡慕?朕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在乎名利富贵。”
“名利富贵臣女在乎,可是不会刻意去追求,更不会用自己的一生幸福去换。臣女觉得,人首先要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圣上不信,臣女可以在此发誓,若韩王李迥继承大宝,臣女绝对不会嫁他为妻为妾,否则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圣上,臣女可以走了吗?”
李豫正定定看着冷静发誓的钏儿,突然听她问是否可以走了,好半天没没回过神来,脸上神色变幻:
“你如此镇定,是不是觉得将来不是朕所能控制的?”
“哪能?!就算人算不如天算,您考虑周到点,多留几份旨意针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不就成了?无论怎样,郭家以忠臣自居,就算有心抗旨,天下悠悠之口又岂是臣等能控制的?”
“你这样说,是不是觉得七郎不适合为君?”
“臣女不敢妄论。韩王殿下比之他的兄长,的确要逊色些。”
“那你觉得他的兄长们谁合适做储君?恕你无罪。”
“论孝,自然是雍王;论才,是郑王。可雍王殿下有战功得人心又有仁孝之心,臣女想不出还有谁比他合适。当然,只有圣上心目中最中意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臣女见识浅薄,只能说这么些。”
李豫手敲着书案,半晌不语。
钏儿瞄他一眼:
“其实,和七郎适合做储君与否无关,是臣女不愿意与为君之人共渡今生。为君者乃天下百姓的君上,是很多女子的夫,臣女要不起。”
“你竟然嫌弃他?这是嫉妒!”
钏儿无奈:
“圣上,臣女冒昧,您到底要臣女怎样?靠近他,您不放心;拒绝他,您不甘心,让您划个道道出来臣女照做吧,您又不说,臣女左右为难,只好不开口了。”
“哼!你总有道理说。”
钏儿收回先前想的李豫可能更年期的想法,他还没四十岁呢。阴晴不定,让人摸不透,这是在玩帝王权术!
“圣上,臣女是真佩服您,万岁万岁万万岁!但请圣上指条明路,臣女现在很茫然。”
李豫眼中闪过得意,突然想起几年前这丫头说过的‘千年那啥,万年那啥’,脸色一下黑了。
“朕可以赐婚,可是,得让应家三娘进门为侧妃。按理,皇子封王以后,可以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孺人、媵各四名,其他就不说了。”
钏儿干脆地说:
“行啊!”
“你同意了?倒是知趣。”
“能不知趣吗?您对韩王殿下真心关爱,是人都会感动。什么时候赐婚啊?”
“这下急了?也不害羞!”
“臣女害啥羞?臣女只是想知道何时赐婚何时办酒,臣女好斟酌送什么礼还了韩王殿下曾经相护的恩情,到时候还要去讨杯水酒喝呢。”
“朕不明白!”
看李豫迷茫的眼神,钏儿明白,这丫还真迷糊了。
“是这样哈,您要给殿下娶多少个女子,何时赐婚,臣女都无所谓,因为跟臣女无关啊,臣女早说过,不与众女共夫。只是请转告韩王殿下,莫忘记请臣女喝喜酒就成。”
钏儿说完,还讨好地对李豫笑了笑:
“圣上英明神武,自然是明白的。那臣女就等着喝喜酒恭喜殿下了。”
李豫怒火上拱,实在不忿这小丫头竟然挑战自己的天威:
“郭钏,能同意赐婚就是天大的恩赏了,你竟敢拒绝其他女子入门?”
“圣上怎么老是把这些事跟臣女挂钩?臣女早就说过,那样的男子,臣女不稀罕。臣女只求粗茶淡饭,与自己的心仪的人一夫一妻患难与共。”
李豫猛地一拍案几:
“朕的皇子你还敢嫌弃?就是让你为妾,也是你的福气。”
“这种福气谁爱谁去!臣女宁死不从。”
“你以为朕不敢赐死你?”
“臣女不过一介小小庶女,怎敢让从血海中拼杀过来的圣上劳心劳力?圣上但有吩咐,臣女可以立即赴死。只是,臣女死得冤枉,臣女不服!”
既然都不要自己活了,说不定早就存了这心思,钏儿也不怕了,声音越来越大,眼睛里冒着火。
“大胆!来人......”
“哎哟,哎哟,怎么这么热闹啊?叫人啊?我来了。”
随着说话声,一个穿玄色暗金长裙,身披镶金红袍的贵妇身姿摇曳,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嘴角噙着笑,面颊略丰腴,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二三十岁,头上的金凤含珠流苏轻轻摆动,一双明亮的眼扫过钏儿,竟然冲她挤了下左眼,而后笑着向李豫案几行去。
刚才还在盛怒边缘的李豫看着来人,脸上现出一个真心的笑,竟然离开案几,迎向来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