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到十四岁,我从来都是严格要求,甚至近于苛刻。
很多我小时候都做不到的事情、达不到的高度,我却强加在你头上,逼迫着不停地努力,不停地翘着脚伸长手臂去够那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目标。
我知道,是我错了。
小涵,宝贝,原谅妈妈的无能与无知。
如果你以后做了母亲,千万要学习你外婆的做法,不要学习我。
有关你的教育方法问题,你爸爸曾和我讨论过。他是一个温和的人,虽然长年从事高强度高风险的工作,但归根结底,他的心很软、耳根更软。往往是刚开始提起该如何教育你,我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咆哮,当时不知道情绪不能控制与病情相关,只觉得自己这么暴躁易怒,一定很无情地伤害了你爸爸的善良。
还好,每次他都原谅我,反过来安慰我。
言归正传。
小涵,你会不会觉得妈妈越来越唠叨了?呵呵,这或许是提前进入更年期的表现吧?
接下来,得说说我的病了。
今天早晨,送你进了校门,我立刻打车去医院。
因为是提前预约了肿瘤科的主任,所以我挂完号,就直接上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三楼。
专家号看得都很迅速,很快就排到了我,推开门一看,我就傻了——所谓的主任,竟然是个比我还年轻几岁的小伙子!他能给人看出症结所在吗?
然而,和这个太不像主任的主任聊了几分钟,我就明白了很多事。
我问:“您这么年轻就是专家了?靠谱吗?”
想来这话中挑衅的意味他听得很明白,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回答:“我从小就在医院长大,耳濡目染、子承父业而已。”
我嗤笑一声,“上个星期我来你们医院只是要拿回体检报告,但你们不肯给我,还特意让我今天再来挂个专家号。是不是我得了什么不能治愈的绝症了?”
年轻的专家倒是很坦白,开门见山地说:“你得的这种病,的确很特殊——我父亲曾经接诊到过两例,很可惜,到最后都没能治愈。”说着他递给我一本病历,“这是当年的记载,和您的情况她们一模一样。”
我打开那本薄薄的纸页泛黄的东西,只看了一眼,立马合上.
“鬼画符一样的天书我看不懂。”
他笑了,“是啊,我父亲写的病案有点难认,但是医生都这样写字。”
我也笑,“那倒是,要不然病人们都拿了病历跑到外面去买药,没有了红包和回扣,你们医生只能喝西北风了。”
他收敛了脸上轻松的表情,“新闻媒体报道的那些毕竟只是一面之词,误导你们病人。”
“是吗?清者自清吧——”我说,“我的体检报告呢?”
“你放心,现在不存在这种情况,医生开给病人的处方都是打印出来的,药费和诊费也自有机构定期审核。”
我说:“我不关心那些,我只想知道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很精明,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窥视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说出我想要的答案:“如果你觉得医院的药太贵,可以自行到药店购买。但目前有很多药不在医保报销范围之内,你首先应当考虑自己的经济实力再做决定。”
小涵,你知道吗?
我当时连掀桌子的冲动都有。
从来没碰到过这样一个饶舌的医生,我甚至觉得老天爷是不是故意在考验我?得病已经够惨,为什么还要这么废话连篇的人来替我诊治?
年轻主任专家看出我的愤怒,面色倒是很淡然,“跟你说这些,也是有感而发。昨天我们医院一个医生,就被病人家属打成骨折。”
我有点小小的吃惊,“那么严重?”
“是啊,医生不怕累不怕苦不怕连着上手术,就怕医患纠纷。”他拿一只签字笔点了点桌子,“尤其是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
我调侃式的反问:“被打伤的那个医生算是工伤吧?里外里,他都不吃亏。”
他愣了一下,说:“这我不清楚,我只管做好本职工作看病治病。”
“算了,别人的事终究是别人的事。”我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癌症?我有家族遗传史。”
他半天不说话,也就是默认。
突然间,我轻松了不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自从吸烟引发了火灾之后,我已经基本戒掉了烟瘾,只是熬夜赶图的时候抽上几支。但此刻,我需要抽一支来放松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年轻的主任打火机,用他自己的打火机帮我把香烟点上了。
“你们医生也抽烟吗?”我十分好奇。
他指了指左侧墙上醒目的标识牌——“禁止吸烟”,说:“压力太大的时候会抽,但是没瘾。”
“哦。”
我吸了两口,嘴里又涩又苦,更掺杂着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于是,我把烟掐灭了。
他似乎了解我在想什么,语气平和地建议道:“尽快办住院手续吧。目前只要及时手术,切除病灶,既可以确保癌细胞不会扩散到其他脏器和骨头上,又可以让你……”
话说半截就中断了,我猜,他肯定是想说“让你保住这条命”或是“让你多活几年”之类的话。
我本身也不喜欢拐弯抹角,“如果不做手术,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还没糟糕到那一步。”他说:“你的疑虑太重,这样的心情对治疗和康复有百害而无一利。”
“小伙子,你这透着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哄哄别人还行,到我这儿一概失效——你知道吗?我的外婆和母亲都得这个病,从检查结果出来到去世,前后不过两年的时间。”
他尴尬地笑笑:“我不是安慰你。”
我说:“为了给母亲看病,我把老房子都卖了,弄得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可最终怎么样呢?”
他躲闪着我质询的目光,问:“后来呢?”
“后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多坚持了两年而已——”我指了指他的胸牌,“也是一位姓邝的医生给我妈妈看的病,这个姓氏很特别,当年治死我母亲的人说不定就是你的父亲。所以,我现在无法信任你。”
他到底是年轻,被我唬住了,好一阵没说话。
小涵,妈妈的尖刻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不是刻意要和这位医生抬杠,也不想跟任何人找别扭。其实,在我刚进诊室的时候,他不是给我看过一本旧病历吗?那封皮上清清楚楚写着我妈妈你外婆的名字。
当年你外婆住院的时候我看透了丑恶嘴脸,也深知人情冷暖、世事变化无常。我在想,这些医生是不是没有心的?
总有文章赞美他们是什么白衣天使,在我看来,全是假的。
十几年前,他们为了给医院创收,同时又积累自己的临床经验,给你外婆化疗的时候使用了三种进口药,价格昂贵还在其次,关键是疗效甚微、且很不幸的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还非常心痛。
小涵,你是见过外婆照片的,就是那张我大二寒假时跟她去看冰雕时的合照,她是多么风采卓绝的一个人啊!圆脸庞、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一点都不显老,常有人打趣我们不是母女而是姐妹俩。
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
随着病情加重,化疗的次数从一星期一次提高到了三次,你外婆的头发全部脱落,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尤其是使用了进口药之后,你外婆出现了幻视和幻听,认知方面明显发生了障碍,变得狂躁不安,有一回甚至差点从楼上跳下去。
事态已经很严重,但是院方给我的解释是“药物正常反应”!还说我作为家属当初既然代表患者签署了化疗协议书,就应该对可能出现的后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瞧瞧,就是这样的霸王条款!
如此的不负责任,我彻底绝望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了解到,如果当初采取保守治疗的话,也许你外婆可以看到我和你爸爸相识相爱乃至结婚,可以看到你的出生和成长。
一切都太晚了。
我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
所以,小涵,这个道貌岸然的姓邝的年轻专家又以当年他父亲那种口气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能够想象出妈妈心里有着怎样的疼痛和挣扎了吧?
即使我要治病,也不会再重蹈你外婆的覆辙。
“我在您这儿耽误了太久时间,后面的病人该抗议了。”我说,“干脆点,既然是看病,那么是开检查单子还是处方条,您请便——”
“你的病情,不立即住院是很危险的……”邝医生支吾道。
“我花了钱挂您的专家号,就是让你看病的。”我从那把寒酸的患者坐的小凳上站了起来,“浪费时间就是浪费我的生命。您如果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了!”
“你……你的情绪这么激动,对康复没好处。”
“哦?照你的意思,我这病还能治好?痴人说梦——”
“只要配合治疗,总是有三成的机会。但是一味放弃,恐怕……”他倒是很诚恳,“恐怕你会觉得生命苦短。”
“无论长短,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哈哈大笑,“收起你那套猫哭老鼠假惺惺的嘴脸吧!”
他好像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一样,有点着急地说:“听人劝可以让你少走弯路……”
“省省吧!”
不管邝医生如何迂回劝解,我毫不犹豫地下楼到了挂号窗口,要求退掉这个徒有其表的专家号。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挂号窗口的小姑娘都快哭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善意和容忍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满满的怨气和愤怒。直到惊动了医院的保安部和负责人,我仍然颐指气使地站在挂号大厅里,像柳宗元《捕蛇者说》里的悍吏一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小涵,我想我可能是疯了。
如果让这群无良的医生来给我诊断,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