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你告我也告
等店门口再次空下来,田蜜也踏出门来。她步下台阶,落于街面后,忽而顿住了脚步。
对面,仁慧药坊门前,有一人满身僵硬的立在当场。
他好像,并不得意,也不见半分开心,倒像是离了魂似得。
田蜜看他一眼,便不再搭理,转身往县衙而去。
“有生,走了,看戏去了。”吴管事笑着拍拍他肩膀,春光满面地看向县衙。
今日,梗在他心头这块鱼骨便要被彻底拔去了,他痛快,太痛快了!
“死了……”万有生却僵持不动,一双眼珠满是灰黑,只机械式地重复道:“死人了……他明明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闹出人命的。”
吴管事掩下眼底的冷笑,随口安抚道:“安啦,人又不是你亲手害死的,这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来。”
“不是亲手,可,又与亲手何异?”万有生的声音低低地,一双灰白的眼睛望向衙门的方向,脚下意识地往那边走去。
吴管事纵然发现了他神色的不对,但他此刻已被激动填满,无心再去管他。
县衙之中,王成一身官服坐于案后,头顶挂着‘明镜高悬’几个凛冽大字,左右两排黑脸衙役护法,端得是正气凛然。
他惊堂木一拍,很是威严地问:“下跪何人?所谓何事?”
田蜜的被告当得很老实,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其中一人口齿清晰地将事情说上一遍,其间,不插一句话也不喊一声冤。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这几家人在同在一家药铺里看病买药,回去吃了后,病情反而加重,不两日,病人便撒手西归了。家属自然怀疑上了药铺,便相约一起,到药铺门前讨说法。
而在药铺门前,店家却当众证实了他们所开的药方并无问题。既然药方没问题,那就是药的问题了。而那家药铺的药,正是从得隆进的。
因此,他们便抬着人找上了得隆,但没想到得隆的主事姑娘人小小的,性子却硬得很,竟然直接叫他们上公堂。
于是,这事情便闹到了衙门。
直到他们说完,田蜜才抬起头来。
她端端正正地站着,眼神亦是平直无虚,清脆的声音,清楚地落在大堂中,“大人,小女知道,这会儿我说再多的话,都会被认为是在狡辩。如此,我也就什么都不说。我不说,让事实来说话,让证据来说话!”
田蜜无视堂里堂外诧异地眼神,躬身一礼,大声道:“大人,请派人到得隆搜查,但凡搜出一粒假药,我得隆二话不说,当即画押认罪!”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这语气,这自信,这气势,得隆若不是真的一清二白,这姑娘底气绝不会如此的足。
案情尚无定论,众人已经犹疑了,难道得隆的药,真那么有保障?
“这确实是最有说服力的办法。”王成办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干净利落的被告,省了他不少心,他顿时点点头,命令道:“来人,去请县上声望最高的几位老大夫,一同去得隆验药。”
有衙役领命而去,众人知晓,这一去,怕是要些时间,但却无人离开。
这可是药啊,是跟他们性命攸关的药啊,不弄个清清楚楚,他们如何放心得下?
田蜜没有错过在说去查验时,李二唇边出现的那抹笑意,她也是一笑,将眼神放到了门外。
门外,密密麻麻地围了上百号人,而在这些人中,她轻而易举地就搜索了到了那几个熟面孔。
那僵尸般直立,一双眼放在死者身上动也不动的,不是万有生是谁?他旁边那面上平静,眼睛却直放光的,不是吴管事是谁?而杵着拐杖躬着身,却挤到最前面的那位,不是杨贤又是谁?
很好,该来的都来了。这一回,倒要看看是谁收拾谁。
田蜜收回视线,半敛着眼,双手抱胸,竟在公堂之上,假寐了起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酷夏的燥热愈甚,人群又高度聚集,这温度嗖嗖直串,于是,拿扇子扇风的,拿衣服扇风的,拿手扇风的,比比皆是,弄得大堂杂乱不堪。
人们越等越烦躁,越等越焦急,正不停问‘怎么还不来’时,恍然听到外围有人喊:“来了来了,差大哥回来了。”
那领命而去的衙役,带着好几位年老的大夫回来,他单膝跪于大堂正中,朗声道:“大人,得隆一众药材,经过几位老大夫的共同查验,结果是——”
在众人屏声静气地等待中,他字正腔圆地道:“无误!得隆上百种药材,全部符合要求!”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只闻‘噗通’一声,有人当即摔倒在地。
众人寻声一看,见一手杵拐杖的年轻人,狼狈地趴在地上,满目震惊地看着那差役,嘶声质疑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买通了差役!”
此话一出,众人具看向大堂,那眼里的质疑,让王成庞然大怒。他惊堂木一派,呵斥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叫嚣?若再敢口出狂言,定以扰乱公堂之罪论处!”
人群静若寒蝉,但那眼里的质疑,却并未消除。
这时,一道清晰地声音穿堂而过,“大人请息怒。”
众人望去,却是那小姑娘神色平静,镇定自若地面向众人,沉声道:“众位的怀疑不无道理,入口的东西,自要慎之又慎。”
“只不过,得隆能买通一人,难道能买通这里所有的人吗?”田蜜恭敬地对几位老大夫行了一礼,郑重道:“这几位老大夫,悬壶济世多年,仁心仁德,众所周知。相信在场诸位,不乏曾上门求救者,也不乏药到病除者,心中体会,自比小女深刻。大家可以不信我们,但总要信他们吧?”
“信,自然信老大夫,若是连这几位老大夫都信不过了,那我们以后有病,都不用进药堂了。”
“是啊,这几位老大夫,我们绝对信得过,他们绝不可能共同做伪证。”
“对,信得过他们,也信得过他们的结论,得隆的药,一定没问题。”
见众人均认同了这个结论,王知府反而在此时犯了难,疑惑道:“这,既然药铺的方子和得隆的药都没问题,那这人,又为何药死了呢?”
此言一出,大堂一片寂静。
对啊,既然药方和药都没问题,那为何会同时出现吃死人的状况?
正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忽而掀裙跪地,掷地有声地道:“大人,小女也要告!”
“你也要告?”王成一惊,困惑道:“你又要告什么?”
“小女第一告。”田蜜笔直的跪在地上,眼神直直扫过众人,落在人群中那作壁上观的人身上,一字一句地道:“告仁慧药坊,以假乱真,罔顾人命,陷害同行!”
这铿锵有力的话音一落,人群便哗然了。
“怎么又出了个仁慧药坊?”
“这跟仁慧药坊又有何干系?”
底下议论纷纷,上方的王成沉呤了片刻,掀帘看了眼从人群中慢慢往后退的吴管事,惊堂木忽地重重一拍,指着那处道:“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
衙役二话不说,当即上前逮人。
吴管事被从人群里扯出来丢到大堂冰冷的地面上,他忙爬起来,身一跪,头一磕,大喊道:“冤枉啊大人!我仁慧绝对没卖过假药。”
王成转向田蜜,沉声问道:“你高他以假乱真,罔顾人命,陷害同行,可有证据?”
田蜜双眼澄亮,沉声道:“大人,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让证据说话。请大人将仁慧的账本抄来,我们一看,便知分晓。”
“账本?”王成皱了皱眉,又不是告贪污罪,怎么还牵扯到了账本?不过她既然这么说,那便应该有理,王成便道:“来啊,去将仁慧的账本取来。”
这次速度很快,一刻钟后,衙役便捧着账本回来了。
田蜜从衙役手中接过账本,先翻开浏览一遍,而后将账本高举在身前,让众人可以看清楚。她一页页翻开来,随着自己手的指点,清清楚楚的念出一长串药名。
念完后,见众人疑惑的神情,她并不第一时间解惑,而是躬身道:“大人,请派人将这些药全部销毁!”
随着她准确无误地念出那一个个药名,吴管事镇定的面孔寸寸龟裂,直到销毁二字落下,他身体晃了晃,已然快支撑不住。
王成将他的反映纳入眼底,已然明白,这些药,怕真是有问题。他便很是配合地道:“来啊,照这姑娘说的办。”
衙役再一次领命下去,这一次,众人的疑惑挡都挡不住了,纷纷问道:“姑娘怎么一看账本,就知道那些药是假的?难道账本上有注明真假?”
他刚提出来,就有人反对道:“怎么可能?那账本就要给税务司等司看的,谁那么傻,会在账本上写上‘我卖假药’啊?”
他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一笑,却也有共同的疑惑:这姑娘,究竟是怎么从账本上看出来,那些药是假的?
王成并没有第一时间喝止他们,因为他也很奇怪,那账本上并没注明药的真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田蜜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里,不禁叹了声,乔宣简直太有先见之明了!
昨晚回去,她也问过乔宣,当初为何要拿这本账册。
这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吴管事就串通了周掌计,想当竞卖宴的内定商家呢!
真是好算计,可算了算去,却算到了这里头上。吴管事一定万万想不到,就是他当初自以为完美的举动,让无意中闯入的乔宣很不爽,这一个不爽,就跑他账房里去溜达了一圈,顺手牵了本账册。
至于为什么那么多东西就拿了本账册,田蜜不明白,乔宣却是知道缘由的,可不就是那天他被从税监阮天德那里盗来的假账册弄的不开心了嘛。
不开心,所以就是这么任性!
于是,这环环相扣,吴管事就成了那个终极炮灰。
他告得隆卖假药,呵呵,实际上卖假药的,是他们自己!
只不过,这些都不能在这里讲出来。
田蜜见众人好奇得紧,也不故意卖关子,便道:“大家可能不清楚,我只是得隆暂代的主事。其实我真正的职位,是帐房。得隆与仁慧同是药坊,因此,进得许多药材都是相同。按理说,都是同样的药材,价钱也该差不多不是?”
她半问半叙述,众人却都认真地点头,回到:“理当如此。”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田蜜再度翻开仁慧的帐本,指着她方才念了名字的药,道:“仁慧进的这些药,我们得隆也进过,可价钱,却远远高出仁慧许多。众人均知,便宜无好货,那么,我也要说,低价更进不了好药!仁慧入驻富华,远没有得隆日久,不可能他有便宜的路子,得隆却一无所知,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双眼凌厉地扫过众人,落在吴管事身上,字字清楚的道:“这些药,全都是假药!”
田蜜并不去看众人惊骇的神色,她蹲下身来,看着表情复杂的吴管事,低声道:“仁慧入驻富华,在最开始火了一阵后,行情急转直下,大量高档药丸售不出去,损失惨重。于是,这个时候,你们便想改变销售方向。可低档的药品市场早已被占领,想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更低的价格出售。而要想价格低,成本自然也得低,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买假药了。”
“可惜的是,假药仍旧没给你们带来意想中的收益。”田蜜站起身来,再度向几位老大夫拱拱手,敬重道:“因为,你们的药,负责任的医馆根本不会进购,有良心的大夫更不会使用!”
众人这才恍然。与得隆不同,这一次,结果尚未出来,众人就几乎已经肯定,这仁慧,卖假药了!顿时,漫天的唾弃声铺面而来,将身处最中心的吴管事击得摇摇欲坠。
“好,好一个田帐房!”王成点点头,大笑着道:“本官这回也长了见识了,原来帐房不止能查账,还能查案啊。”
田蜜微微一笑,躬身道:“回禀大人,虽然帐房并不负责查案,但帐房的职能中,其实有一职能,是与此有一定联系的。”
“哦?”众人奇了,问道:“帐房,不就是算账的吗?怎么还跟督查有关了呢?”
田蜜笑着遥遥头,立于大堂中,与众人娓娓道来道:“其实,帐房有两个职能,他们分别是核算与监督,只不过,人们往往更重视它的核算职能,从而忽视了它的监督职能。”
见众人仍旧不解,她也没有不耐烦,而是轻轻一笑,继续道:“其实账,就是将作坊一段时期内所有发生的各项活动,都以量化形式记录在册。所以,你们别看它只有这么厚点的一个册子,它却反映了作坊所有事项的来龙去脉,为管理者的决策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从这上面,我们能清楚的得出很多结论。例如,哪个部门完成同样数额的任务,却较往月多用或少用了多少材料,如此,便可追究,这些多用或少用的份额,都是怎么回事。也可以知道,哪个人哪个月做了多少活得了多少工钱,他是不是迟到了偷懒了,或者他比以往更努力了。还可以跟以前做对比,跟同行做对比,得出作坊现有的优势与不足……”
“这,从这上还能看出我们有没有偷懒?”
“那,那我们偷偷掩下的材料,要是多了,或者和以前不一样,那也能算出来?”
“这简直就是双活眼睛,它就那么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你,咦,想想都渗人。”
田蜜眼含笑意,笑吟吟地看向他们,不避讳地道:“它本来就是老板的眼睛啊。难道你们没发现吗?几乎每个作坊的帐房,都跟老板很是亲密。所以说,你们以后,可得小心着点。”
她话音一落,边有人思索着道:“这个,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但姑娘你这么一说,我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其他人想了想,也纷纷点头,而后很是认真地道:“多谢姑娘提醒,咱们以后定会注意了。”
“是啊,多谢姑娘提醒,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动作,早就被上面的知道了,还沾沾自喜着呢。”
田蜜但笑不语,其实,如她先前所说,人们通常更看重会计的核算职能,而忽视监督职能,在这个时代,监督更是相当于没有,她不过是半宣传半开玩笑罢了。
这方越轻松愉快,吴管事便越倍觉煎熬,终于等到他们终于静下来了,他尚未松一口气,便听堂外传来磕磕碰碰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几个老大夫便又随衙役出去了。
这一次,查验有了目标,几个老大夫动作都很快,一刻钟后,便跟着衙役迅速返回,一点都不含糊地指证道:“仁慧药坊的这些药,无一例外,全是假的!”
这一下,众人才是真正的哗然,即刻便有人脱了鞋子仍进来,那鞋子不偏不倚,就砸在吴管事脑门上。
等吴管事被砸得晕头转向了,王成才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众人砸也砸爽了,顿时也都肃静了。
“好一个仁慧药坊,以假乱真,罔顾人命,陷害同行。”王成一口气念到这里,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吴管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吴管事满身灰败地抬起头来,咬唇片刻,仍旧挣扎道:“吴某人,无话可说。但是,以假乱真我认,可这些人,却并不是吃了我们仁慧的药出事的,至于陷害同行,那更是无中生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