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最后太监念完了,田蜜仍伏地不起,静了片刻,那威严的声音,才继续道:“朕记得,之前有朝臣上书,欲改变现行账法,实行由姑娘所创的四角龙门账。”
果然来了。
这事,当初在青州听阿潜提醒过后,田蜜并非没关注过后续,但听说,魏老爷子力荐后,被户部某些人压了下来,只激起了零碎一点浪花,便作罢了。
那个时候,京都还没人知道田蜜是谁,也没人把她所提之事当回事。
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田蜜深深伏地,并不开口。
皇帝瞟了眼那娇小的身躯,口中朗朗道:“那当时,因为边境战事紧张,朕要御驾亲征,不在朝内,是以,此事便就此耽搁了下来。”
他道:“如今,户部已有了周全的计策,朝官都道新法可行,朕便也破陈推新,诏令举国实行新账法。”
皇帝说完,百官立马呼应道:“圣上英明。”
皇帝点点头,看着玉阶前敬佩地五体投地的人,面无表情的夸赞道:“田大当家少年英才,功在社稷,朕实是欣慰。”
语毕,皇帝又问:“不知爱卿可有所求?朕也好代天下百姓,谢过卿的大义。”
田蜜哪敢承皇帝的谢意啊?想早死早超生还差不多。
她慌忙扣首,义正言辞的道:“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昌国人,为自己的国家奉献一分力量,乃是荣幸之至之事,万不敢言谢。”
“姑娘果然深明大义。”皇帝点头赞赏,百官各种附和。
于是,这一场面圣,便在各种夸赞和奉承中结束,虽然累,但收获也不小,至少,她明显感觉到,百官看她的眼色不同了,绝不是对商人的轻蔑之色。
田蜜走出大殿,看着殿外流云翻滚,晴空广袤无垠,不由长长的舒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舒完,便有一人走到她身边,低声唤道:“田姑娘。”
田蜜一惊,因谨记着来之前各种人的警告,没敢莽撞的往人脸上瞅,只扫了眼他身上的服饰,便慌忙躬身行礼,惶恐道:“小女见过殿下。”
朝服上绣龙,龙又不是五爪,结合当朝情况来看,自然就是皇子了。
果然,那穿得金灿灿的人笑道:“姑娘真是慧眼。”
田蜜摸不透当朝皇子找她作何,只能强自镇定的问:“不知殿下唤小女有何事?”
“边走边说。”那皇子看了眼四周,慢慢步下汉白玉的阶梯,低声对田蜜道:“本宫排行老二。”
二皇子?田蜜微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瞬间的事。
虽然皇子找她攀谈确实有点让人受宠若惊,但也不过尔尔了。如今正是立太子的关键时节,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也会为求助力而低头。她背后有偌大的百信,时人都将她看做会移动的金山银山,如此金光璀璨,被盯上是难免的。
田蜜唇角溢出一丝笑容,不是得意的笑,而是,有些算计的。
她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却又平静无波的道:“不知二殿下有何要事?”
见田蜜如此一板一眼,二皇子不由咬牙,他忍了忍,低声笑道:“姑娘聪慧过人,又胸怀大义,实是不可多得,本宫敬佩不已。”
马屁这一两年来田蜜听多了,只是头一回听皇子拍罢了。她清楚的知道,别人越是将她捧得高,就越是有求于她,不过是想让她下不来台,拒绝不了罢了。
田蜜不吃这套,但对方毕竟是皇子,她还真不好说得太直接,正在斟词酌句,旁边一道浑厚的男低音传来,“殿下,蜜儿。”
救场的,正是田蜜白捡的舅舅,大理寺卿谭恒元。
二皇子自然清楚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有谭恒元插进来,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田蜜一眼,告辞走开。
田蜜看着二皇子有些不甘的背影,唇角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京都的权贵最看不起商人了,这二皇子居然屈尊降贵的接近她,也真是够忍辱负重的了。
隔着一段空间,田蜜与不远处的崔希衍对视一眼,两人眼里,是相同的笑意。
圣旨下后,一切大定,军需物资出城那日,百姓夹道相送,城楼上站满了人,整个气氛,热烈而壮观。
城楼上,田蜜望着蜿蜒的队伍向着西北而去,目光怔忡。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可京都望西北,又何尝不是无数山?
青山碧云,生生将视线阻断。
田蜜嘴唇动了动,心中的话沉沉压在心中,只目光闪动。
宣衡,我等你凯旋而归,在此之前,我会为你扫平障碍。
崔希衍就像会读心术似得,适时在她身旁道:“姑娘放心,世子一定平安。”
田蜜笑了笑,掩去忧思,眨了下眼睛,道:“丞相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此次百信捐赠钱物,也不能说捐赠,而是还债。”
“哦?”崔希衍饶有兴趣的道:“还债?”
“对啊。”想起了往事,田蜜眼中有笑意晕染,她笑道:“当初与世子初相遇时,我借了他纹银二两,答应他利滚利记息来着。”
崔希衍略一掐指,不由大笑道:“这天下间怕是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利息了,昔日借他纹银二两,一两年间,竟就还他两百万两,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田蜜笑,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而此时,越过那绵延山丘,植被逐渐稀少,最后,戈壁悬崖,黄沙漫漫。
大帐中,一个身姿笔挺,面容有几分凌乱不羁的男人摆弄着偌大的沙盘,不多时,一个身穿铠甲的中年将军大步入内。
“将军。”程威挟着一股凌冽之气入内,对着那人重重拱手,道:“禀将军,已经安排妥当。”
见那人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程威看了眼空旷的大帐,慎重问道:“将军可是意已决?”
一年的塞外风霜并没有将那人的面容吹得衰凌苍凉,只是因为终日行军,条件不变,使得他无心休整面容而已。于是,那张轻浅从容的脸上多了几份凌厉,多了一些青髯胡须。
他终于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出,目光平静的看着程威,只是漆黑的眸中深不见底,道:“不能再受内贼制约了,与其被动防范,不如将计就计。”
程威抿了抿刚硬的唇部线条,终是道:“将军的计谋若是能出奇制胜,确实于我军大有裨益,可是……可是若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将军的安危……”
程威自认不是个婆妈的人,但自从王爷走后,他再承担不起世子有闪失的责。他咬了咬牙,拱手道:“还请将军派属下去执行。”
“你不行,你虽是得力大将,但到底不是大帅,重量不够,不够引人注目。”宣衡淡淡拒绝,一边演练着沙盘,一边缓缓道:“内贼我们已经确定,将消息透露给他,我们假意中计,让对方以为我们溃不成军,我仓皇逃离,将他们引入陷阱,牵制住主力,然后,你于敌后釜底抽薪。”
漠然说完,比最深沉的夜还黑亮的眼看定程威,不容置喙的道:“既然一切都已布置妥当,那就按我说的做,我的安危,不是要你去顶替,而是要你好好保障。”
他将目光从一脸凛然的程威身上移开,投向帐外苍茫辽阔的天地,声音平缓的道:“你大可放心,我这条命,有人珍重,我万不敢舍弃。”
有人?程威顿时想到了临别前的那姑娘,他看着世子脸上平淡却坚毅的神色,终不再多言,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便是拼上他这条性命,也要让世子平安。
程威出帐后,宣衡抽出一旁的一副卷轴,打开来,却不是什么军事地图,而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女子,女子唇角微微扬起,那双琥珀般莹润的眼睛若有华光,那光芒,明亮的向是会投过画纸落到他身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魂牵梦绕的脸,经久不动的淡红唇角轻轻牵起,他忍不住低声唤道:“蜜儿……”
“傻丫头,叫你不要等我,你却是大包大揽,要力保我无后顾之忧。”他动作小心的将画卷拥在怀里,低头轻蹭了蹭,轻声喟叹道:“倒是我错了,我怎能替你做决定?你且一等,若今生万幸,还能有缘再见,我定不负卿。”
说罢,他将画轴仔细卷好,放入平日常看的卷轴中,换了铠甲,拿起宝刀,大步步出大帐。
大风起兮云飞扬,猎猎风声中,有金戈铁马,热血泼洒。
京都,捐赠之事后,青州的商队原路返还,田蜜却留了下来,得知这消息后,又是无数雪花般的请柬飞来。
虽说这一两年来,田蜜顶着百信大当家的名头,每去一个地方,都有前来拜会的各路人马,但这一次却格外地多,不止是蜂拥的商人,更有京都的名门贵女们。
“游园赏花?”田蜜撅了撅嘴,微有些奇怪的道:“这大冬天的,有哪门子花可赏啊?梅花?京都的小姐们天天赏梅吗?”
这话刚说完,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略带轻嘲的女音:“这才离开京都多少日子,就这么没见识了?谁说赏花一定要在春夏秋天?谁又告诉你冬天只有梅花?”
不过一瞬,那声音又道:“哟,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以前你傻,便是连小院的门都没出过,又哪里晓得时下贵女都拿什么作消遣呢?”
不请自入的华服女子姿容艳丽,只下颚高抬着,那目光,大有看土包子的意味,她见田蜜只是傻乎乎的看着她,心下更是不屑,甚至懒得多走几步,就站在门口,对她道:“我娘找你。”
说罢,施施然的转身出门,根本没多看田蜜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