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天德被带下去的时候,仍旧在笑,在骂,从府内,一直骂到了大街。
朱门大开,门内的情景,已是人尽皆知,此刻,那窥视的目光,都是瑟缩而隐秘的。
先前,看着那汇聚而来的兵马,他们倒是料到了阮府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潜大人投靠了钦史,亲自带人抓了自己义父。
恩与义,错与对,从来不是绝对的,评判起来,却是唏嘘。
戏已落幕,人群散去,田蜜看着清冷冷的、孤零零的立在庭前的人,心里有道不出的酸涩。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此时,那个清冷地仿若没有感情的人,真的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
虽然,直到此时,田蜜也不知道阿潜为何要如此做,但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单方面的把阿潜当成了朋友。
只是,正当她想走上前去时,这个朋友却突然面向宣衡,道了一句:“我已助你功成,如今,我们的恩怨,也该了了。”
类似的话,田蜜是听宣衡说过的,但是——他竟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阿潜想干什么?
田蜜秀眉紧蹙,看向宣衡。
这也是头一次,宣衡忽视了她的目光,直直对上阿潜。
他面色不变,淡红的唇含着浅淡的笑,轻松悠然的道:“自当奉陪。”
这话说完,两人默契的向阮府的一片林子走去,田蜜不放心,自然跟了去,然而,到了林子边缘,却被宣衡止住了。
宣衡伸手抚了她颊边的发丝,漆黑的眸子里含着浅浅笑意,柔声道:“在这里等我。”
田蜜挣扎,“我就看着还不行吗?”
真的,她保证不打扰他们,就算他们真的生死决斗——这也是宣衡事先就应承好的。
宣衡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好好先生好好脾气的模样,但是她知道,他其实最是重诺,一诺千金,骨子里是个高傲的倔性子。
宣衡闻言,只是笑,笑容轻软,却并没妥协的味道。
他见田蜜垂了头泄了气,不由摸着她黑亮的发丝,柔声道:“乖,等我回来。”
说罢,亲了亲她额头,转身往里走。
那背影,月白风清,风姿飒沓。
倒是潇洒。田蜜抿了抿唇。
她转头,见阿潜清冷冷的站在一旁,她有心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论是阿潜还是宣衡,她都不希望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有事。
但是,最初的最初,宣衡杀的那个绿衣人,是阿潜的兄弟,那个时候他们就该有场较量,不过是因为阮天德,拖到了现在罢了。
阿潜不是不在乎父子兄弟之情,他应该,还有更在乎的东西吧?为了那样东西,不惜割舍掉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感情。
只希望,阿潜对宣衡,也是有感情的吧,希望如此。
田蜜咬了咬唇,蹲下身来,双手无意识的搭在双肩上,脸颊贴着手臂,目光怔怔的看着某处,怔怔的出着神,等着。
她并没有等多久,大抵是一炷香的时间,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她如同被按下按钮的弹簧般跳了起来,一转身,看到的是阿潜。
阿潜完好无损,只是衣袍有些凌乱,显然是动过手了。
他见田蜜呆呆傻傻的看着他,俊逸的长眉忍不住挑起,清冷冷的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不想要他活命了吗?”
田蜜一听这话,心中一紧,来不及说别的,提起裙摆,拔腿就往里跑。
宣衡这个混蛋,竟真敢给她受伤。
田蜜远远的就看到那个单膝着地,腰弯曲着,手撑着一把长剑,胸口还贯穿着一把长剑的人。
他中剑了?那一个瞬间,心都跳到嗓子眼。
“宣衡——”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唤,都听不出是从她喉咙里发出的,但这一声冲出后,她整个人就像离弦的箭般直铩到了他跟前。
宣衡淡红的唇已经完全褪变成了白色,但唇角笑意不减,他见田蜜眼里都含了泪,不禁伸手捧了她的脸,也顾不得疼,边给她抹眼睛,边缓声哄道:“乖,不哭,没事,阿潜不会伤我性命,这剑偏了两寸,养一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阿潜不会伤你性命?若是稍有偏失——”她闭了闭眼,咬紧了唇,侧头避开他的手,起身扶他起来,也不去看他,垂头闷声道:“回去吧,回去看大夫要紧。”
那双琥珀般莹润的眼睛红彤彤的,眨眼的频率快了许多,眼睛好像很干涩、很不舒服,却又倔强的没表现出来,她只是专注的看着脚下,小心的扶着他,就是不看他。
宣衡就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气他不珍重自己的身体。
长长的胳膊压在她娇小的肩膀上,他一侧头便能碰到她的脑袋,可以在她耳边低语,“生气了?”
“不气,气什么?身体又不是我的,我又不知道痛。”明明说不知道痛,眼睛却红了,好不容易将眼里温热的东西压下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呛道:“你们兄弟情深,生死无谓,我操哪门子的心?”
他家蜜儿,便是生气的声音,也是清脆绵软的,大大的眼睛红彤彤的,稍有些肉乎的嘴巴倔强的抿着,可爱的让人心疼。
而且,这模样,竟不像在生他的气,更多的,倒向是在跟自个儿怄气。
左胸旁边插了一把剑,不疼是不可能的,但比这更重的伤他也受过,因此,这也并非不能承受,与之相比,反倒是身旁人的情绪更重要些。
宣衡心暖暖的,下颚在她颈窝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搭着,苍白的唇近乎贴在她耳根上,柔声软语道:“可是,阿潜那一剑刺来的时候,我却在想,要是受了‘重伤’,就可以留下来修养一段时间了。”
田蜜脚下一顿,侧过头来,瞪大了眼,惊愕的看着这人。
他说什么?他竟是想以受伤为由留下来?
“终于肯看我了。”他轻叹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仔细凝视着着那红肿如桃的眼睛,以及,因为吃惊而半张开的、柔软粉嫩的唇。
忍不住伸手托了她脸颊,俯身向那芳香撷去。
然而,两相贴近之时,那粉嫩如花瓣的唇却吐出十分平淡的一句话来:“宣衡,你当真不疼吗?”
自是疼的,只是身边之人,可以转移注意力,也就不那么疼了。
宣衡弯唇笑了笑,亲了亲她嘴唇,轻轻吐息道:“不疼。”
“我看你是不够疼!”这话陡然严厉,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胸口突然如刀割般疼。
宣衡忍不住弯下身,单膝触地,眼前,那锋利的剑尖还在滴着鲜红的血,他的血,而剑柄,死死握在那姑娘手里。
田蜜厉眼看着他,眼里并没有温存,有的只是坚韧,她胸口剧烈起伏,面上却是不动如山。
她丢下长剑,俯下身来,与他对视着,强压住眼里闪动的泪光,硬着声音道:“宣衡,你记住了,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些什么,倘若我要,我自会去取。”
“你伤害自己给我的,我便是拿着,也不会开心的。”
“便如同此次,你任务完成,做好收尾工作,回京都复命便是,便是舍不得我,也无需以这种方式留下来陪我,因为,我若是舍不得你,自会到京都去寻你。”
“我会到京都去与你会合,因为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你听到了吗?”她蹲坐下来,伸手,轻触了触他触目惊心的伤口,感觉到他的肌肉下意识的收缩了下,她抿紧了唇,硬着心肠道:“疼才不会再犯,宣衡,我不想以后也这么担惊受怕。”
从来都是被他教育,如今好不容易教育了他,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而宣衡,却并没被教育的自觉,他只是看着面前努力板着脸的姑娘,从眉到眼,由身到心,都舒展极了,于是,他畅快的笑了。
他家蜜儿,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呢,一心念着他好。
虽然,她没有感动,反倒动怒,这让他很意外,但是,这意外让他好生欢喜,幸福得如同吃了蜜了一般。
也真的,好想吃蜜。
见田蜜瞪眼,他只觉得那面容不但不彪悍凶狠,反倒可爱爽口,禁不住倾过身去。
两人本就是半蹲之态,他一起势,田蜜便惊的坐了下去,而他趋势不减,直逼的她腰往后靠,最后压倒在地上。
先前的气势不知道哪儿去了,她仰着脸,看着明显带着侵略性的某人,嘴唇颤抖了几下,却连“干嘛”都没憋出来,只尴尬的侧过头去,避开他灼热的呼吸。
漆黑的眸子看着粉嫩的、颤抖着的唇瓣,因她侧头,目光又顺势落在缠绕着黑色发丝的雪白脖颈上,他低下头去,辗转亲吻了几下,一路蔓延到耳畔,低沉而满足的道:“蜜儿,我们成亲吧。”
田蜜一惊,眼睛瞪得溜圆,感觉自己心跳都骤停了。
然而,还不等她回话,便觉得身上一沉。
她侧头一看,颈窝里,是某人沉静的睡颜。
她顿时哭笑不得,此情此景,她还以为他要……
好嘛,是她想多了。
只是,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把他弄回去啊?他真的好沉。
好在,阿潜不是真的绝情冷心,许是见他们许久都没出来,他虽料定没什么大碍,但也怕出什么意外,便叫了人进来帮忙,又吩咐人找好大夫,准备好一切。
田蜜把宣衡送回府衙,待亲耳听到大夫说他无性命之忧后,她没再寸步不离的守在屋子里,而是出了门。
门外,阿潜站在房檐下,显然,以他的功力,方才的对话,已经听清。
虽然阿潜刺了宣衡一剑,但田蜜见着他,却真的没有怒火,反倒是坦然——从前总觉得阿潜的帮助莫名其妙,虽然现在也不明所以,但是,这一剑后,却是安心了——总归不是无偿帮助,总归是彻底了结了,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两人站在房檐下,谁也没开口说话,院中景色萧瑟,秋风穿檐,拂起两人发丝衣裳。
许久,还是田蜜开口道:“去见阮大人吗?”
虽然可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她想,阿潜应该还是想见阮天德一面的吧?
阿潜神情淡漠,那双清涟的眸子如山间泉水般透彻,闻言只道:“你还想从他那里知道什么?”
田蜜不由懊恼的闭了闭眼。
其实,她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让父子两见上一面,至于她想知道的,她原本是想等宣衡醒后,让他来处理的,不过现在,阿潜既然这么问了,就表明,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也好。
既然如此,田蜜便道:“阮天德说,他知道一个关于东楚的秘密。我看他当时的神情,觉得这个秘密好像是真的,好像还很重要。”
阿潜闻言,面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
田蜜回头看了眼屋内,透过轩窗,见宣衡还在休息,呼吸轻浅,未有不妥。
她回头,低垂了脑袋,看了自己脚尖半饷,才抬头低声问道:“潜大人,为敌国提供武器,必须是死罪吗?倘若是一人所为,其他人并不知情呢?如此,也要株连九族吗?”
这话让阿潜不禁撇了她一眼,见她认真看着他,他顿了顿,道:“倘若其他人能主动将那人供出来,并有所表示的话,保一条性命,应是无碍。”
顿了顿,仿若怕她听不懂似得,他又补充道:“毕竟当今那位,急需钱财,自古以来,花钱买官,亦或者花钱买命,比比皆是。”
说罢,他不再多言,提步便往外走。
那个方向,是府衙大牢。
那个背影,从前只觉得清冷,现在却觉得孤寂了。
田蜜收回目光,吩咐仆从照看好宣衡,唤了马车,吩咐车夫,“去林家。”
林家,林微雅的书房,田蜜对此处已十分熟悉,进门之前,她明显看到,房前如雪般洁白的玉兰花,早就已经开败了。
书房内,偌大的桌案上,已经摆好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茶香袅袅。
案后,那人姿容依旧,眼角有明动的光,唇角矜贵的勾着,笑如三月春风。
见田蜜进门,他笑了笑,如早就预料到一般,道:“你来了。”
田蜜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