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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较量

瞬息之间,无数个可能在脑子里闪过,然而此人面沉如水,不见半分急躁之色。

他下意识的退后两步,面上渐渐恢复平静,而后转身,一派镇定的往自己的商船走去。

做这行这么多年,都是浪翻里出来的,什么风波没见过?不过是这一次太了点、强了点,而已。

他跳上船,跟走上前的人使了个眼色,稳稳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吩咐道:“让脚夫卸货便是。”

那人会意,点点头,当即让脚夫卸货。

脚夫们一听有人招呼,抄起家伙就往那跑,深怕去晚了生意被抢了。

“快快快,官船在后头,早搬完早利落。”那头儿边扬声催促着,边指挥船队让道。

可是,战船的速度,那是一日千里,区区百米水道,不过几息而已,商船前脚挪开最佳地理位置,后脚,那艘庞然大物,便毫不客气的驶了上来。

托三层高楼,巨帆耸立,甲板上兵士陈列,装备齐全,随着它减速,急剧压迫力的缓驶而来,一股凌然之气,便扑面而来,让人不觉挺直脊梁,肃穆容颜,郑重以待。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见锁链声不绝于耳,待楼船停稳,舱中走出一行人来。

当先那人,并未着战袍,只是一身白色棉布对襟衣加身,头发尽数收入发冠中,五十左右,脸略方,前额开阔,眉眼平和,目光端正,身姿提拔,迈八字步,一身正气昂然。

还是个中年美大叔呢,那种没一点阴柔,十分阳刚正派的美。

田蜜眨眨眼,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的捍卫着她那方寸之地。

美大叔人气太高了,一回来,全城相迎。她倒是听说过举城官员出城迎接的事儿,但这还是头回见到连老百姓都集体跑来凑热闹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庄的治安这么好,听小川说,全有赖于总兵大人御下有方。

劳苦功高,备受敬仰,难怪,一听到他回来,老百姓连粮食都不管了,就盼着他能主持公道。

总兵大人尚未下船,码头上的警戒就已经做好了,那这几天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的官兵,此刻很是尽职尽责的组成人墙挡住百姓,而警戒线内,那长身站立,迎面向岸的,不是德庄各界大佬是谁?

在朝,有府伊卢东阳、督审司长史阿潜、市舶司长史、兵马司指挥使……

在商,有林家家主林微雅、青云街三当家严明、神算云仙子、账行会长徐天福……

另外,还有被挡在楚河汉界之外的广大百姓。

“恭迎总兵大人归来。”万众一声,铿锵嘹亮。

德庄总兵,姓程,名威,字泽远,他龙行虎步,衣摆无风自动,很快近了,对众人点点头,道了声:“且起。”

程威一双虎目不但不迫人,反倒十分平和,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般,广阔,宽容,无边无垠。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众人竟不觉的放松,反而如同被定身般,分毫不敢乱动。

看过如此壮观的场面,也将众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收入眼中,程威微微侧垂首,竟笑了一笑。

自然不是嘲笑,反倒有种对自家孩子怯弱之态的包容之感,笑得众人都垂下了脑袋,无论年纪大小,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懊恼样。

田蜜瞪大了眼,觉得这画风有点儿奇异。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审视过众人之后,程威并未多言,只对带头几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便错开脚步,对众人道了声:“散了吧,该做何做何去。”

说罢,提起脚步,背负双手,对亦步亦趋追随在旁的程真点了一头,仰首大步而去。

人群下意识的让开一条道,可脸上的神情,更加焦急了,然而,看着如此场面,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总兵大人一步步走远。

总兵大人就这么退场了,在惊出了众人一身冷汗之后。

风一吹,被汗湿的后背一阵凉爽,卢东阳顿感一身轻松,他紫红的宽大官袍当即一扬,对码头众人道:“听到了吗?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有惊无险。

从凤阳楼抢先赶来的众人没想到此处竟然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眼神一接触,均意有所指的瞟了几眼脚夫们匆忙间放在脚下的货物,神色间,全是‘你懂的’的味道。

众商之中,唯有扶桑语气有点怪异的高声喝道:“快,听到了吗?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这边,人群迟迟不肯散去,固执的看着总兵大人硬朗笔挺的背影。

那边,那一直低垂着脑袋装群众的头儿会意,抬起了头来。他看了眼说话的扶桑,又看了一行人阔步离去的背景一眼,心下一定,转脸便是果敢狠戾。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脚夫,压低了声音冷硬喝道:“手脚麻利点,快!”

没想到事情比意想中的顺利,但未免节外生枝,还是早完结早了事儿的好,免得夜长梦多。毕竟总兵大人回来,这德庄,就再不是他们的天下了。

“快,快。”同伴捏了捏腰间的鞭子,眼神凶狠,威胁意浓。

脚夫们一看到鞭子,顿时目露惊恐,慌忙站起身来。

哪想,其中一人被唬得厉害,手都抖了起来,他颤抖地将麻袋扛在肩上,可还没走两步呢,脚就是一软,紧跟着,一声惊叫划破长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脚夫满脸惊骇的看着麻袋成抛物线越过场地,“碰——”的一声,好死不死的,就落在总兵大人一行人身后,因着惯性,麻袋落地后不断向前滑行,直到被一双军靴踩在脚下。

军靴的主人,自然不是总兵大人,不过是他身旁的一个兵卫而已。

静,全场死一般的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总兵大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地上那孤零零的、被踩在脚下的麻袋。

说小了,这是一时失手,说大了,刺杀也并无不可。况且,此时此刻,偏生就这么巧,一个脚夫,一个不小心,就将麻袋准确的抛到了总兵大人哪儿?

若是平时,他们信,可此时,他们只能说,他们想信!

麻袋一落地,一听到那声沉闷的声响,那头儿的瞳孔瞬间便收紧了。

而后,在总兵大人回身看来之时,没有任何预兆的,他膝盖一弯,一下子重重跪下,连叩好几个响头,惶恐万分的道:“小人该死,是小人没看紧手下惊扰了大人,大人赎罪。”

边叩着,他边飞快的向程威的方向跪行而去,极尽卑微之能,颤声哭道:“大人莫怪,小人这就来收拾,这就来。”

那失手的脚夫更是吓傻了,听着这声音才回过神来,忙连滚带爬的跑过去,竟先那头儿一步,一下子仆跪在麻袋前,声泪俱下的道:“求大人赎罪,小的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前面的人群具是一脸深色,后面的老百姓却向两人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均殷切看向总兵大人,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可又一次出乎前面之人的意料,总兵大人果真如了后面百姓的愿,一点不计较的颔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起来就是,不怪。”

不怪?这就完了?总兵大人难道真的是恰好回来?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第一时间冲过来的众人真是有点看不明白了。

“唉唉。”两人连忙应声,一人抓住麻袋一个角就站起身来。

然而,或许是因为两人都太过紧张、太过急迫,导致动作太过一致——在抢到一角后,两人具是狠力往后一扯。

只听“撕拉——”一声,在寂静的场地中如镰刀割喉般清晰,于晴空烈日下,直划进众人心里。

众人瞪大了眼,听着耳边哗哗之声,看着从麻袋里如雨般落下的——米粮。

米粮!麻袋里装的是米粮!全都是米粮!!!

“不是说,是东楚瓷器吗?”那脚夫看着脚下堆积的粮食,傻眼了。

而他这喃喃一句,却将那头儿推入了万丈深渊。

总兵大人耳聪目明,自然不会漏掉这低低一句呢喃,他眼中了然,一双虎目看向那头儿,示意他商船的方向,问道:“你这几船,都是粮食?”

那头儿一直低垂着头,这会儿也不抬起来,面色一凝,眼珠子瞬间几转,而后深深俯首,坚定的道:“回大人,是从东楚运来的舶来品,都是些瓷器、饰物、小玩意儿。”

长做这行的,商船里哪能没点玄机?他们早就已经布置妥当了,船舱里,确实都是舶来品,让这些脚夫们搬的,也是舶来品,只是这一袋……

果然,程威饶有兴趣的问道:“那这袋为何会是米粮?”

都已经暴露人前了,这混账东西竟然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老百姓一看到粮食,那眼神,简直像饿狼一般,恨不得咬死他。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消息灵通的人,但德庄码头长期以来的情况,那都是在暗地里传遍了的,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并不代表他们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好啊,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报应来了吧,在总兵大人面前原形毕露了吧?他们就看着,看着这帮混球怎么自食恶果,看着他们后面的人怎么被连根拔起,这德庄,早就该清洗一番了!

痛快!

便是在老百姓们深觉大快人心之时,那被他们眼刀子凌迟了无数遍的头儿惊恐的抬起头来,摇头摆手的慌张解释道:“大人,这袋米粮乃是船夫们的伙食啊,中途补给得多了,没吃完,便剩下了,恐是这位新来的小兄弟不熟悉船体结构,走错地方拿错东西了,这才让诸位误会了。”

口粮?这也可以?田蜜与众人一起瞪眼。她都要被气笑了,而且还是边笑边磨牙。

听得人肺都快气炸了,那说的人却恬不知耻的倒打了一把。

只听那头儿底气十足的拱手央求道:“大人若是不信,可问过在场众位脚夫,这位小哥是否是新来的?”

程威一个眼神过去,不消问,脚夫们便纷纷道:“看着面生。”

“是挺面生的,以前真没见过。”

“没见过。”众人纷纷摇头。

那头儿有了底气,顿时俯身扣头,行了一个大礼,大声喊道:“请大人明鉴呐!”

呵,真是恶人先告状,常年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反倒要总兵大人明鉴,明鉴,呵呵,真是要笑死人了!!!

妈蛋,做贼的还喊抓贼了,当他们都眼瞎啊?是,他们对码头的恶习是眼瞎了好久好久,因着自己的人微言轻,也因着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

但这一回,粮食就摆在眼前,火就烧在眉头,他们是真被触到底线忍无可忍了,管他背后有谁,爱谁谁,谁还能大得过命啊!

一掀衣摆,这段时间被生存之急憋出了一身窝囊气的老百姓们愤愤跪地,铿锵有力的道:“大人,请明察秋毫啊!”

千万人的声势,自是比一个人浩大了去了。此刻,码头之上,两边成对持之势,中间,一波衣着光鲜的贵人们神色莫测。

所有人都看向总兵大人,静等他裁夺。

“都起来。”程威声音仍旧平和,只是那说出来的话似乎带着某种气力,轻而易举地,便能托起千金之膝。

不由自主的,所有人应声而起,只是那神情,仍是非常固执,一定要个答案。

千万人的逼迫,程威却如同没感觉到似得,周身的气势不减分毫,反倒是众人因为他脸上略含的威严,不得不避其锋芒。

程威的怒气,没有外溢,却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不敢再造次,这其中,直面他的两人,感受更为深刻。

烈日下,并未做过剧烈运动的两人大滴的冷汗从头顶滑落,汗水迷湿了眼睛,胸腔里心跳如鼓,顶着巨大威压,不敢有分毫动弹。

就在他们身体开始摇晃,快撑不住时,头顶,那道平稳有力的声音终于大发慈悲般落下:“谁是谁非,不难分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