汋儿哈哈大笑,
“我这里花不尽的金银珠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虽说寂寞些,总比外面她们自己下田,凄风苦雨的劳作强上千百倍,如何不是争着抢着留下?如今只是千方百计地要给汋儿生下一男半女,生怕哪一天年纪大了,被汋儿打发回寨子去。”
孝逸猜了个大概齐,忍不住莞尔一笑,
“其实皇帝面前,我们这些大男人还不是一样?明明不服气向一个妇人叩拜称臣,却为何为了邀得一夜宠幸,要和陈家兄弟斗个你死我活?权势使然,无关男女。”
培公笑道:
“我辈堂堂汉家须眉男儿,却生逢女主,匍匐在妇人脚下,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真真是乾坤颠倒,阴阳易位,却不知后人作何评论我们这些内侍近臣?”
“你们总能干干净净地撇清自己,孝逸这个天下第一面首的恶名算是背定了,辱没祖宗社稷,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骂名满天飞,死了以后也要遭万世唾骂,贻笑千古……”
孝逸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唏嘘着又和汋儿干了几杯,想起心中的这个死结,不免醉意陡升,跟着汋儿纵声长啸,震得林间树叶刷刷作响。蓝汋儿根本听不明白汉话,只是觉得自己这十几个苗女,刺痛了兄弟两个,李大哥尤其感慨良多。虽然彼此语言交流不畅,但是男人间的投缘和惺惺相惜,则根本无需话语。
汋儿单纯任侠,见孝逸豪气干云,培公内敛和善,浑不似外间世人的促狭冷漠,因此也和他们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孝逸和培公有意结交蓝汋儿,又钦佩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故而三人越喝越近,手脚并用的比比划划,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三人猜拳行令,汋儿初学,虽是输多胜少,多喝了许多酒,却高兴得一塌糊涂……
孝逸也有七八分醉意,在那里放纵地大喊大叫,学着蓝汋儿的样子,放浪形骸,抱住两个苗女滚做一处。那些苗女本就倾慕孝逸俊美风流,今见主人和孝逸相处甚欢,都放大了胆子和孝逸亲热。汋儿乐得孝逸和培公自便,他在这深山密林之中,与狼虫虎豹为伍,与红毛野人为邻,寂寞孤独,连个说句心里话的人也没有。虽说捉来些苗民,也是报复恐吓的成分多一些。这些人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又如何与他开解?
慢慢地整个人变得脾气怪异,喜怒无常,连句完整的话儿也少说了。因此初时虽见孝逸和培公被那些野人凌虐,却只是冷眼旁观。这里的苗家男子被野人抢回来,第一件事便要被这群野人**殴打,汋儿见了也只是无动于衷。这也是他五年来受尽世人寒凉白眼所致。
忽然间来了两个脾气相投的朋友,不但拿出了清哥哥当年的手工刺绣,还陪他吃酒笑闹,心中不知有多快意,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宝贝和他们分享,因此也示意苗女伺候好两位贵宾。培公素知孝逸一向谨慎,为免皇上吃醋猜忌,在洛阳从不碰任何女人。如今来到这绝域深山,却少不得入乡随俗,曲尽宾主之欢。
——这蓝汋儿明显是个快意恩仇的任侠之人,在他面前表现得扭扭捏捏,矫揉造作虚情假意,反倒惹他嫌憎。自己淡然地看着二人笑闹玩耍,寸步不离守在孝逸身边。等他和那几个苗女疯得够了,才在婢女的引导下,将他扶进山洞。
那石洞内甚是宽敞,里面床褥器具干净齐备,培公给孝逸盖上被子,搬了一块大石堵在门口,这才半倚半坐着浅睡一会儿。孝逸早已呼声大作。蓝汋儿却在白玉台上纵声长啸,欢乐到天色渐白,才伏在美姬的身上沉沉睡去。
孝逸这一番醉着可不得了,两天两夜也没有醒,培公见他脸儿红扑扑的,睡得安详宁静,也不忍折腾叫醒他。孝逸哥哥平素心高气傲,内心中孤苦不平,却要在人前表现得恭敬谨慎、乖巧伶俐,也累得不行,如今在这绝域深山之中,再也不必戴着面具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好不容易发泄一番,也由得他去。
蓝汋儿见孝逸被他灌得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命人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培公,自己则远远遁去,一连几天不见身影。众人只是远远听见他的长啸之声,却不知他身在何方。那些野人被汋儿收拾得服服帖帖,听见他的声音就一起避开,对培公远远盯着,只是不敢造次。
三天后孝逸醒来,揉揉眼睛,方知大醉,想起经过,自己不禁哑然失笑。两个围着山洞仔细转了一圈,原来误打误撞,此地已然是老君洞。
孝逸见山门大敞四开,却没有任何人敢于靠近,暗想汋儿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不但在苗人中恶名远播,便是在野人狼群中,闻到他的气味也要远远消遁。两人猜来猜去,估计汋儿说的那些宝藏应该都在这山洞内。因此也便是祖父的藏宝之所。
——只是如今宝藏已尽归汋儿所有,这话要如何开口?
正踌躇间,蓝汋儿带着一名苗家男子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他在腰上围了一块灰狼皮,赤着一双脚,脚踝上两只金铃叮当作响。左耳朵上挂着一只硕大的赤金环,发丝轻扬,看上去整个人干净利落,黑珍珠一般,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孝逸和培公忙上前见礼,汋儿笑道:
“李大哥可睡饱了?”
“睡是睡饱了,肚子却饿了。”
汋儿便命人奉上吃食。那苗家男子乃是汋儿从山外掳来的,一个久居苗地的汉人通译,便于彼此交流。这人初时怕得要命,坐了些时候见三人都不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野人,便放心下来小心传译。
培公施展厨艺,做了些叫花鸡,清蒸鱼之类的,汋儿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不住赞叹,孝逸笑道:
“这算什么?唐宫中遍地都是美食,黄金铺地美玉为砖。汋儿喜欢,便跟了哥哥去,吃他个三年五载都不重样。”
汋儿的大眼睛里闪着异彩,培公叹道:
“哥哥休撺掇他,他这个脾气,如何受得了宫里那些腌臜气?不如在这山野间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纵与野兽为伍,也强与那些烂人打交道。”
汋儿道:
“周大哥是笑汋儿没有心机吗?应付不了那些狡诈的汉人?”
孝逸摇头,
“汋儿不知,所谓的万丈红尘繁华无限,都是捆杀人天性的枷锁罢了,若能留在此处啸聚山林、自由自在,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暗想这些话即便说上个十遍八遍,汋儿也未必懂得。多少人身在俗世中打转,一辈子也看不透、想不通,但是若站在汋儿这个世外桃源的角度回头看,才知无拘无束是多么的难得。
汋儿奇道:
“李大哥何出此言?”
二人自洛阳来,都生得眉目俊秀,又认识皇帝身边的清哥哥,难道——
“实不相瞒,孝逸乃是皇帝身边的面首,我辈堂堂男子,却在妇人身下辗转承欢喜怒由人,期间辛酸,实不足向汋儿述说一二……”
孝逸长叹了一口气。汋儿点头,
“大唐素来男尊女卑,李大哥性情豪爽,必是不肯屈居人下的好汉子大丈夫,却做了老太婆的面首,在妇人跟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这个汋儿早前也想到过,故而宁可坠落山崖抱屈而死,也不愿过那呼来唤去的卑贱生涯。”
向孝逸举起酒碗,两人意气相投一饮而尽。
“汋儿尽可快意恩仇,孝逸却是身负合族血海深仇、家国中兴重任,死都死不起,走也走不得。只能在这后宫之中隐忍、煎熬……”
孝逸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培公拍拍孝逸肩膀,两人沉默不语。
汋儿问道:
“哥哥合族都没了?——汋儿只道自己命苦,兄弟三个沦落飘零天各一方,原来世间还有比我们蓝家兄弟更凄惨的。”
孝逸便将越王和琅琊王,乃至李唐宗室被屠戮殆尽的经过从头讲来,自己是如何从皇孙被迫沦为面首的,又如何在女皇身边隐忍挣扎的一一道来,听得那通译都是泪流满面,汋儿听罢,拍案而起,骂道:
“天杀的贼婆娘!真是恶事做尽!蓝汋儿空负绝世神功,却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闭目塞听,明日便杀将出去,擒了那婆娘剁他个十七八段,替天下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孝逸摇头道:
“万万不可!武家势力如日中天,杀了她一个,正好给他们口实,借机彻底铲除李唐宗室;如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直系儿孙已经被斩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妇人沦为娼妓,童子大半夭折。壮年男子偶有侥幸逃得性命的,也是沦落民间,改名换姓为奴为婢,终日被人驱赶责辱,早已是活死人一个,哪有还手之力?即便是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孙,废太子贤的两个儿子每年都遭鞭笞,嚎啕饮泣生不如死。皇嗣和庐陵王终日惴惴,听见敲门声便恨不能坠井投缳而死。李唐宗室休矣,此时动手,徒然授人把柄、自招灭族而已。”
“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必做这沉默的待宰羔羊?”
“不然,祖父曾经留下宗室巨额财宝,埋藏深山,留待中兴之资,孝逸此番前来,就是寻找那份宝藏,徐图东山再起。”
汋儿听了,吃了一惊道:
“哥哥那笔宝藏在哪?可有什么标记?”
孝逸拿出那块玉佩,融化玉蜡,取出那片蚕丝,递给汋儿。汋儿接过了,仔细审视半晌方道:
“藏宝之所好不眼熟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