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满口汉话,说得不甚流利,却已经学会遣词造句。这人果然聪明绝顶,在洛阳羁旅半年,不但学会说汉话,连汉字也写得似模似样。
众人搏击半日,方见这蓝汋儿真容。但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蟒袍箭袖,头上戴着朝天金冠,腰扎玉带,足蹬厚底皂靴,俨然一位优哉游哉的富贵王爷。面前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四时鲜果,蒸鸡烧鹅,蹄髈龙虾,应有尽有。手拿一只镶金嵌玉的酒壶,也不理培公,迳从城墙上跳下来,笑嘻嘻的自斟自饮。
周培公默默走上承天门,冷冷道:
“你倒在这里风流快活,却不知孝逸哥哥那里凄风苦雨,这半年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蓝汋儿哈哈大笑,
“原来周将军还惦着苦命的孝逸哥哥。”
将那半壶酒送到周培公面前,豪气干云道:
“我蓝汋儿只和兄弟喝酒,是个汉子的干了它!“
周培公哼了一声,一把抢过他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恶狠狠道:
“难道只有你抢男霸女、兴风作浪的,才帮得了他?咱们两个不被你害死,也真算命大。”
蓝汋儿呵呵一笑,
“周培公,这壶酒就当是给你赔礼了!只是你一向不善饮酒,这半壶下去就要倒地不省人事。走便走,留便留,有什么屁话,还不快说!”
周培公也觉得开始头晕,迷迷蒙蒙道:
“你的威风也耍得够了,这些江湖人把洛阳闹得鸡飞狗跳,皇帝如今已然无话可说,孝逸哥哥也被迎回后宫,虽被关着,东山再起也是迟早的事,总算你将功赎罪,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自己扶住小几一角,强稳住心神。
蓝汋儿笑道:
“周大哥也知道,咱们把高硕真这个臭婆娘,引来洛阳不过是凑凑热闹,哪知她竟和陈昌宗勾勾搭搭,真的把孝逸哥哥下了药,拿本大侠的命令当放屁,如今不给她些教训,日后如何还能威震江湖、号令群雄?”
两人一齐向那城墙上望去,但见高硕真捆猪一般,四马倒全蹄被绳捆索绑着,吊在高处。
“明月大侠好本事,却和咱们兄弟有何干系?早走早好,不要留在这里惹是生非!”
“谁说的?孝逸哥哥也答应和汋儿一道,共图大业。汋儿做这些,都为了再没人敢欺负孝逸哥哥。”
“后宫是个耍手段心机的地方,你这套行不通。这么一味胡来,只会给那陈家兄弟口实,让他们在皇帝面前再进谗言,说哥哥勾结匪类,意图谋反……”
培公酒劲上涌,醉得摇摇欲坠,心里却还清醒。
“汋儿绑了这贼婆,不正说明孝逸哥哥和她们不是一路的。如此才能彻底帮哥哥解了这个围!”
汋儿抗声道。
“除非能将这贼婆交给朝廷处理,否则皇帝只会再次迁怒于孝逸哥哥,那些小人也会趁机把污水泼到他的头上。”
培公伏在案上,醉眼惺忪的呢喃道。
“你这调调好怪。”
蓝汋儿自己嘀咕着犯了寻思。周培公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应该不会是信口胡诌,可别再次帮了倒忙。
“果真如此的话,这个人情倒该卖给你……”
但见培公摇着一只手,手心里竟是一张字条,埋着头口中只道:
“拿去,拿去,依计行事,万不可造次……”
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伏在小几上沉沉睡去。蓝汋儿将那字条揣在怀里,抬头看看身边的沙漏,刚刚还剩下半个时辰。便将高硕真解了下来,对她笑道:
“活该你倒霉,被本大侠拿来杀一儆百。如今一天一夜已到,千刀万剐的时候,只好怪你自己没运命。快滚!快滚!”
踢了她一脚,自己忽的跃上城墙,向着高硕真连发石块,吓得她连滚带爬,飞步跑下承天门,早被那官军一哄而上强行摁住。
却见那蓝汋儿一面狂笑着,大鸟般跃下城墙。官军一齐放箭,却哪里射得中他?噼噼啪啪的,平白为他送行而已,转眼间消失无踪。
洛阳城的老百姓实在忍不住了,从未见神气活现的洛阳驻屯军如此狼狈不堪,不禁大声为蓝汋儿叫好。叫喊人数众多,官军亦拿他们无法。
从此以后,明月大侠的名号不胫而走,江湖中人但见明月大侠的书信令箭,无不动容听命,不敢稍有违抗。而洛阳百姓,吓唬夜间不听话的哭闹小儿,则道:
“再不听话,明月大侠就来捉你,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
那孩子便立即住口,只吓得四处踅摸,生怕这明月大侠哈哈怪笑着突然出现。高硕真亦被官军投入死牢,没多久便凌迟处死,这人倒是硬气,宁死也不肯透露江湖中的任何秘事。皇帝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多少挽回些面子。
却见培公伏在案上一动不动,都以为他遭了蓝汋儿毒手,哪知扶了起来,却见他脸儿红红的,满嘴酒气,醉得一塌糊涂,众人都是好笑。
——哪有强逼人喝酒的?这个蓝汋儿行事也真是匪夷所思。
皇帝果依前言,赐了培公无数金银,又升他做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带在身边日见宠幸。易之见了,虽然心里堵得慌,也是无法。好在培公这人,一向事事不靠前,远远地也害不着他什么事,虽想找茬,也是无从找起。
这日夜间,龙门山行馆四下里一片静谧,银钩高挂,树影婆娑。皇帝玩乐一天,毕竟年纪不饶人,将及更鼓,便昏昏睡下。易之披衣而起,踅摸到侍从们的寓所门前,里面无声无息,仅仅点了一盏油灯,不由得皱了皱眉。向值班宿卫道:
“忠武将军呢?难道早早睡下了?”
那宿卫忙道:
“周将军领人在山脚下巡夜未归,小的即刻着人传他上来。”
易之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早有下人一溜烟小跑着传话,不一刻,培公领着几名将领,急匆匆赶回。
“云麾将军急着召见末将?”
——培公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易之冷冷道:
“也没什么,刚刚陛下传旨,命今日在行宫附近加强守卫,御林军务必昼夜巡逻。这荒郊野岭的,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不是?”
培公抹了一把汗,躬身道:
“领旨,云麾将军尽可放心,末将现在便命全体宿卫集合待命。行宫外面再行布置几层岗哨。”
“皇上的意思,是要将军多多用心,不可偷懒扯闲,疏忽了宿卫。”
易之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向园子里踱去。培公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中骂道:
“不过是假传圣谕,消遣我等,这厮假公济私,着实可恶。”
也不敢稍稍露出一些儿埋怨的意思,只是屏退了从人,恭恭敬敬跟着易之拐进了园子。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浓密的果园深处。但见果实累累,垂满枝桠,花香果香伴着夜风,幽幽传来。
易之坐在长条石凳上,从枝条上扯下一只红透的苹果,放在嘴边啃了两口,又扯了两个下来,摊在掌心中,笑道:
“忠武将军连日繁忙,不如也尝个果子解解暑气。这里的苹果鲜脆可口,比诸别处都有不同。”
培公摇摇头,远远地躬身道:
“大将军尽管尝鲜,培公军务在身,务必时刻警醒,不敢稍有疏忽。”
“周将军真是兢兢业业,谨慎小心的一个人。陛下有了将军,何其放心舒坦。易之心中,真是佩服得紧,一直要和将军多多亲近,奈何陪伴圣驾,真是官身不由己,将军忙着孝逸哥哥的事情,也没时间跟易之说上一句半句。”
易之放下手中的果子,悠悠笑道。周培公吓了一声,忙回道:
“大将军说哪里话来,大家都是食君之粟,忠君之事,何分彼此?将军在圣驾身边,格外繁忙,责任尤其重大,但有吩咐,末将等马上去办。”
易之轻叹了一口气,
“周将军跟易之,始终这个样子。说起来咱们相识的日子,还在孝逸哥哥之前。可惜——”
“大将军少年得志,圣驾面前又得无上荣宠,那时节培公不过是一介校尉,不入流的小脚色,怎入得了大将军的眼?”
培公淡淡道。
“不错,的确是孝逸哥哥慧眼识珠,一力举荐、提拔的培公,培公也投桃报李,帮着孝逸哥哥做了许多大事。此前他被皇帝打入天牢,若不是培公在圣驾那里一力死保,他焉能逃出生天?”
培公不慌不忙,嗤的一声笑道:
“大将军这便冤枉培公了,培公这么做,只是怕他不长脑子一意孤行,原本只是争风吃醋、擅杀宗室的小罪,自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砍头没什么,倒连累培公跟他一起死。好歹是澄清了放了出来,蒙大将军兄弟恩赐过话,彼此间也掰了脸,从此以后各不相欠,再无瓜葛。”
易之充满歉意,
“舍弟无知,真是不该当众说出那些信件的事情,不然周将军和孝逸哥哥之间,依旧是兄弟情深,彼此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岂不是好?”
培公沉默无语,半晌方道:
“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末将还要去巡山,耽误不得。”
易之手指骨节轻轻敲击长椅,站起身来道:
“培公深谋远虑举重若轻,是位不世的人才。如今那人完了,别人依旧将你们看成是一路的,何不早寻新主,另辟天地改弦更张,荣华富贵更上层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