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永远不会陷入沉眠的地方便是皇宫,带刀的侍卫正四处巡逻,华丽的宫灯将幽暗也变得色彩纷繁。子修殿里,不久前刚晋封为太子的二皇子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盯着窗外的一轮残月,俊朗的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水无澜,你真的死了吗?可我却没找到你的尸体。你到底在哪儿呢?”兮莫渊喃喃轻语。
想起他们寥寥可数的几次会面,而且大多都是他坐在那里就那么看着她,看着云淡风轻、意懒娴雅的她,他会忘了属于他的残酷纷争,忘了心中积压的不甘和愤恨。
他知道,母后很爱父皇,尽管她从来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现,冷眼傲视所有的人,但是父皇爱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曾经,他们在后花园看到父皇蒙着眼睛,追逐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三人笑闹不停,感觉就像是寻常百姓的一家三口,将他们所有的人都摒除在外,那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他一直以为父皇是个很严厉很有威势的一个强者,一国之君,他崇拜他,尊敬他,却从未想象过如此慈爱温和的他,那样的父皇,只是一个父,而不是一个皇。那一刻,他向往,他嫉妒。那时,母后也站在他身边,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牵住他的手转身离开。他想看看母后的表情,可是母后只是紧紧拽着他,越走越急,他踉踉跄跄跟着往前赶,有些不解,为何一向冰冷孤傲、从容优雅的母后会突然这样。后来,他才明白,不止他嫉妒,母后的心里更是势不可挡的妒意。他嫉妒那个比他小五岁的男孩可以得到那样的父皇,却为何他不可以。母后嫉妒的是那个女人,她十五岁嫁给了当时只是一个皇子的他,借家族之势帮他夺得了皇位。她一步步地沦陷,爱上了,然后,伤了。他凛冽威仪,心怀抱负,却因羽翼未丰而坚强隐忍,娶她,是为了她家的权势,对她好,还是为借她家的权势。但她不在乎,她可以等,等他温柔的对她笑,不是敷衍,不是假意;等他揽她在怀,不是冷硬,不是无情。等了五年,换来他带回另一个女子,对她温柔地笑,护如珍宝,给了她自己最想要却得不到的爱。心透如寒冰,她永远都等不到了,而今更是连他的一瞥都成万分的奢望。后宫,已形同虚设!他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由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组成的一个家,她们所有的人,都已被他遗忘。如果说从前,她还有任何的期望,抑或还有分毫的痴恋和贪求,这一刻起,已经转化成源源不断的恨意!她宁愿他恨他,刻骨铭心地恨她,也不要他彻底地无视她甚至遗忘她。后来,蓝妃身死,四皇子失踪,都是她一手策划的结果,替身,不过是其它几个无多大权势的妃子及她们背后的大臣。
只是什么时候,已惘然流年。
幸福从来都离他是如此遥远。身在这华丽的宫廷,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正因为他不甘,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去争取。只是像她这种人,怕是不会留在宫廷的吧!
“我要走了。”无澜望着夜空的一轮残月,很黯淡。
“我和你一起去。”良久,久到无澜以为没有答案的时候,一道温凉悦耳的声音传来。
无澜愕然地转头看他,却见他也侧过头来对她露出一抹微笑。
“我不是开玩笑,这件事一天不查清楚,我一天无法安心。目标只是我还好,若是他们知道了姐姐,很可能不会放过她。”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你知道,他们针对的不止是我,更重要的恐怕还有兮莫,你若走了,谁来暗中主持大局?”自他在那天三皇子谋反现身,她就已经猜到是他在维持着兮莫的平衡,不管他对老头到底有没有恨,他却绝不容许别人伤害他。这个人表面上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经常的一脸似笑非笑将天下看得傲然,将世事视得渺然,内心深处埋藏的感情却比任何人都来得坚决。
“我已经交待给火狐他们了,凭他们的能力,没有我,也应付得来。”
“可是……”无澜还想继续劝说他,此行不是一般的危险,自己也没有把握有机会查出真相,只是不想让危险降临到她在乎的人身上,她需要一搏来尽力阻止。
“你不是还欠我那么多条命么?你走了,我拿什么找你要去?”兮莫漓直接打断无澜的话,悠闲地往后一靠,倚在身后的树干上。
无澜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担心她,凭一个勉强应付得了几个一般武士的她,怎能独闯大营,直奔后方?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恨老头么?”无澜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转了一个话题,这也是她有点不解的地方。难道只是因他娘死在后宫争斗之中吗?
“你是说兮莫奇?我并不很他。”兮莫漓面色平淡。“我只是不喜欢皇宫。那里太压抑,让人感觉窒息和死亡。当初我手上粘着我娘的鲜血,对站在那里颤抖的他说了一句话:‘你若有能力护住我,我便留下来。’他没有说话。一个连妻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拿什么来承诺他的儿子?所以,我从此离开了皇宫,他亦无任何阻拦。其实刚开始我是恨他的,恨他无能护我娘亲周全,只是后来我看到了我娘的一封信,一封她原来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信。娘说:‘漓儿,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不要恨你父皇,这不是他的错。我从不后悔当初随他回来,因为若不如此,便没有了你,没有了我们温馨快乐的十年。我不畏死,只是我担心爱我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担心我的孩子只能流着泪悼念他的娘亲。漓儿,若真有那么一天,不要哭,也不要让你的父皇内疚自责,我只希望你们可以快乐地活下去,不要因我的死而悲伤,我的灵魂会永远陪伴着你们,还有,思念。’于是我知道了,因为爱,所以无悔,无咎,亦无恨!”
“那你为什么十年都不回来看他?”无澜想起那天兮莫奇的痛苦和悲伤,还有深藏于心的内疚和自责,他承受的太多了!
“其实我常常回来看他,只是没有让他知道而已。”兮莫漓的眼神中渐渐有丝怅惘,他又何尝不知晓他的痛苦,只是,不恨是一回事,试着接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澜看他神色,便已知他心底的矛盾。慧眼一转,眸光闪动。“你不是说陪我去吗?那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反正摆脱不掉了,再附加一个条件也是好的。
“什么条件?”兮莫漓疑惑地看着她。
“嗯……陪我去一趟皇宫,这么久都不见老头了,说不定还以为我已经死了。临走之前去和他道个别。你知道的,我又没轻功,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皇宫?所以,你,陪我去!”无澜一手指他,笑得奸诈。
“确定是你想去?不是拖我下水?”兮莫漓也笑得阴险。
“是!”虽然明知他笑中有鬼,但打死她也不承认她是想带他去见老头。
“那……我去找云豹,他武功比我差不了多少,进个皇宫已是绰绰有余。”兮莫漓抬脚欲走。
“站住!”无澜一声大吼,然后走到他面前笑得一脸温柔。“今晚你若不陪我去,那明天你休想跟着我!你认为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吗?”
这个女人!兮莫漓深知她说得出做得到。深恶痛绝地看了她一眼,将手揽在她腰间,飞跃而去。
兮莫奇看着桌上的一盘棋,伸手拿起一枚黑子,又放下。丫头,你可知道,除了你,没人敢赢朕的棋。你和朕谈笑风生,毫不吝啬地讽刺朕,也善解人意地安慰朕。你那么大胆,又那么聪慧,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去了呢?这是他除了她第一个这么喜欢和关注的女子,只是地位并不矛盾,一个是至爱之人,一个仿若亲女。突然从殿门处灌进一股凉风,本已近盛夏,为何还觉如此冷冽呢?兮莫奇撇过头看了一眼大开的殿门,竟一眼愣住了。
殿门之处,一素衣女子含笑望着他,凤眼微微上挑,仿佛在嗤笑他的呆愣,周身散发着一股如初绽月华般的光芒,夜风扬起她长长的裙裾,显得飘渺不染凡尘。
“丫……丫头?”兮莫奇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他才思念的女子,心中满是幻影的惧怕。
“老头,还没认出来?要不要再陪我来一局?”无澜抱臂望向他。
“呵呵,果然是丫头。正想呢!来一局!”兮莫奇转瞬大笑,方才的担忧和郁闷一扫而光。
“我今天可不是来陪你下棋的。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先看看。”无澜笑着退到一旁。
“漓儿?这……”兮莫奇看着站在门外一身蓝衣的兮莫漓,越发惊疑不已,然而心中却越是激动和难以置信,真担心这一切不过南柯一梦,醒来才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兮莫漓对望着他,没有言语。
“老头,可要把握机会!”无澜对兮莫奇一眨眼,便退出殿内,关上殿门。
兮莫奇此时也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对无澜投去感激的一瞥。
“漓儿,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兮莫奇期盼地看着站在原地的兮莫漓。
唉,罢了!兮莫漓走到棋盘对侧,撩袍坐下。
“我知道你无法释怀,我也不奢求有生之年还能得到你的原谅,何况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你娘的死是我的疏忽,更是我永生无法弥补的憾恨!当初便连承诺都无法对你许下,我知道,凭你的聪颖和能力,即便才小小年纪,也定能好好活下去!如今,你不仅好好活着,甚至闯出了自己的一番事业,连兮莫大权也唾手可得,只是你自己不想要罢了。可笑我还一直为你留着你根本不顾一屑的太子之位,企盼你有一天能回来。呵呵……也好!这皇位并不如世人想像中的那么好,站得那么高,却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确实无用!”兮莫奇自嘲笑了笑,无比无奈。
“其实我娘之前曾留过一封信。”兮莫漓拿出怀里揣了十年的信,交给兮莫奇。“从今以后,这封信就交给你了。”
兮莫奇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封信,在上面抚了又抚,似对着一件稀世珍宝。反复摩挲几遍之后,才难耐内心激动地打开,一字一句看完全文,眼中已是蓄满泪水,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颤如露珠地滚下,落在早已泛黄的信上,湿了上面娟秀无比的字迹。
兮莫漓撇过眼,对着烛光幽幽的大殿道:“娘不希望你内疚自责,她要我们都快乐地活着。我不恨你,或许曾经恨过,但也只是曾经,所以,没必要求得我的原谅。”
兮莫奇神色激动地盯着兮莫漓,心中久久不曾涌过的感情如潮而来。
殿外,远处华美的宫灯恍若现世市心的霓虹。无澜走到一黑暗处,看着不远处的大殿,微微一笑。就当是还他一个救命之恩吧!虽然他救自己的次数已经无法数清了。也解了老头的心结,总是皱着两道眉,看得令人揪心。
“水无忧?”兮莫渊看着站在暗处月光下的女子,清幽的月华笼了她一身,摄人心魄。他本心情烦闷,出来散散步,没想竟见到了她。是天意,还是巧合?有些惊讶她为何会在这儿,但总算解了自己的想念和牵挂。她如今孤身一人,该如何熬过这段亲人尽灭的痛苦?他想留下她,想保护她,想给她温暖,给她安慰。
“二皇子?”无澜才看到离她不远的兮莫渊,心下有些诧异。转而又反应过来,“哦,不!应该称太子了!请恕无忧失礼。”无澜弯身一躬。
“我们之间还需如此多礼吗?”兮莫渊见她满是生疏有礼,微有不悦。难道那几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从不当真吗?
“那请问太子与无忧,又有何交情?”无澜直起身淡淡看他一眼,身姿傲然。
无澜一语让兮莫渊顿住,是啊,有何交情?从头至尾她都对他淡漠疏离,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过,他要定的事,绝不那么容易就放弃!“哦?那在下与小姐交个朋友如何?”
无澜本意欲打断他的纠缠,谁想他竟如此说,倒叫她一时也无反驳之理。“无忧如今已是一草芥孤女,万不敢与太子高攀。”
“太子又如何,也不过时别人拣剩不要的虚名头衔。”兮莫渊唇角绽出一丝嘲讽的笑。那个人等了十年,十年物是人已非,十年痴盼成惘然,是等不下去了,还是他这次回来已经拒绝了?他知道上次暗中将三弟压制下去的人是谁,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维护兮莫宁静的人是谁。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比不过他么?终究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他费尽心思有时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不甘,还是不甘!
无澜看他突然的神情,有些茫然,转而便知,他说的别人是谁。他原来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过凭他那么心思复杂,心机暗藏的人,知道也不足为奇。在他那些天缠着她的时候,她便已注意到他的内敛锋芒和心机深大,这也是她为何一直对他如此冷淡疏离的原因之一。这种人一般有很大的抱负,难以捉摸,一生都纠缠在是非权谋之中。
看时间已是差不多了,该去告个别了。无澜对兮莫渊欠身一躬,“皇宫不是无忧久留之地,无忧先告辞了。”
“等一下,你还未告诉我为何在这里?”兮莫渊此时才想起心头的疑惑。
“恕无忧无理可说。”无澜自是不会告诉他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只是,该如何脱身呢?看他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果然,兮莫渊嗤笑道:“无理可说?呵,好一个无理可说!深更半夜擅闯皇宫,竟无理可说!”本不欲拿这些来压她,但她对自己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他心生气恼。
无澜叹了一口气道:“太子欲拿无忧问罪也罢,欲惩治无忧大胆也罢,无忧真的无理可说。”
“那好,你既无理可说,那便先随本宫回子修殿。”兮莫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无忧还有事,先行告辞了!”无澜自是不会随他走的。即便他已动用身份来压她。
“有何事,都可以置本宫不理?”兮莫渊越是恼怒。
连番动用身份,这即是无澜不愿与那些位高权重者相结交的原因。无澜正苦于如何开口脱身,一声爽朗的大笑传来。
“哈哈哈……丫头和渊儿在聊什么呢?说来听听。”兮莫奇面带笑容的走了过来,旁边是无任何表情的兮莫漓。
看来,他们谈得挺好的嘛!只是看那家伙的样子,貌似还对她的算计有些情绪。无澜缓缓露出一抹微笑。
丫头?而且他只记得十年前的父皇曾如此开心过,那时,他对着的,不是他,也不是母后,而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于是,更加惘然。
“谈得如何?”无澜笑望着兮莫奇。
“那还用说!”说着,还学无澜先前的样子对她眨一眨眼。“丫头,你骗我的事以后再找你算账!”
“我骗你?”无澜疑惑地瞥向站在一旁的兮莫漓。“你,说了什么?”隐约好似猜到一些。
果然,兮莫漓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有啊,我就是无意中说出了你的名字,然后他又追着我问,没办法,就只好全都告诉他喽!”
“无意?全都?哼,你们果然谈得很好啊!兮莫漓,我会找你算账的!”无澜咬牙切齿地道。这个小气的家伙,存心报复她。
兮莫奇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呵呵……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当初他果然没有看错。
而兮莫渊一听“兮莫漓”的名字,先是一震,然后满是惊异地盯着那个一身蓝色长袍、气质卓绝的年轻男子。他终是回来了吗?
“呵,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找我算账。”兮莫漓一脸悠闲。
兮莫渊此时才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是不大明白他们所说的无忧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继而又有些惆怅,原来她也有这样一面,只是对象不是自己而已。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很熟吧!他似乎什么都争不过他,他想要的从来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得到。心中一角被压抑的情感又被缓缓点燃。
“丫头,朕知道你们要走了,不管怎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兮莫奇露出忧心的神色。他知道他们要去查明事情的真相,此行凶险,只希望他们能度过此劫。
“我们会的。老头,你也要好好保重,你还不老。”无澜神色动容地看着已是一脸风霜的兮莫奇,心知兮莫漓已将他们的计划告知于他。
“你们要走吗?”兮莫渊紧紧盯着无澜。他真的不想放她离开。
“是的,太子。我们是来辞别的。”既然已经揭晓,也不必再费心隐瞒。
“你……你们要去哪里?”
无澜沉默不语。兮莫漓上前将无澜一揽,侧首道:“我们先走了。”便飞身而去,如流星划过天空,不留痕迹。
银色的月光之下兮莫奇和兮莫渊久久凝望着俩人消逝方向,思绪各不相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