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岑大人是我自幼的先生,只是暗地里拜师无人知晓罢了。如今我离京前到访,也是一番师生情谊。”恪哥似乎见我疑惑,简单地说了那么回事。可我的疑惑却不在此,只是隐约觉得曾见过这么个身影。越是思索越是有些迷茫,人只是木然地被恪哥牵着,往别馆中庭走去,极远我便见着那一身常服袍衫装扮的岑大人,极是稳重地又小厮引路朝我们走来。随着距离愈近,面容轮廓渐渐清晰,不禁竟是倒抽一口气——原我真的见过这位岑大人!那时受太子妃委托去了一趟大兴宫寻李承乾,路遇着那时仍是越王的李泰,在李泰身边的就是这位岑大人。我能记着只因其时李泰对我漠视而这位大人却温尔朝我点头。我清楚地记着李泰是如何尊敬这位岑大人,也清楚记得当时李承乾发过脾气说岑文本提议李泰为太子的话。思前想后,慢慢我竟是想透彻了——自己进宫留在李承乾身边果真不过是幌子,真正进言疏导那些皇子行径的人,恪哥早已安排妥当且藏匿颇深。想到这一层,再想他如今竟是真的要彻底放弃远离京都,心里却有泛起一抹哀伤。
“殿下。”岑文本语气有些萧索,在我思绪间已经快步走到我们跟前,正准备拜礼却被恪哥连忙制止。我见恪哥躬身作揖,深深一拜,只道:“学生有负先生教诲,惭愧。”如此不顾皇子的身份,倒是惹得岑文本急忙扶住了恪哥。
我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师生二人。我并不知道,在这夺取太子之位的路途上恪哥还部署了多少棋子,我见着的定只是区区片段而已。他们师生二人越是相处有礼真挚,我看着越是心里悲切。只见恪哥作势请岑文本进屋里说话,礼貌地让路:“先生其实不必亲自前往,虽说九弟不过孩子心性,可到底摸不准长孙无忌的心思。既然一直以来我们都避嫌,如今还是要谨慎一些。”
“难得殿下还为老臣着想。”岑文本拱手谢道,反似不以为意:“长孙无忌虽心胸不广但也是识务之人,身为国舅该当如何作为他还是懂的。他如今的心思可不在臣这,太子单纯心智未熟,有长孙可恼的。”言罢,畅快地笑着,与李泰相处时不同,我眼见着面对恪哥谈吐自如的岑文本,真的看到何谓师生情谊。我跟在他们身后,断断续续又听岑文本言:“殿下如今拿得起放得下,也当是有杨娘娘的心胸,果真不愧是两朝帝室的血脉!只是此去甚远,殿下路上须小心。”
恪哥听了又是拜礼道:“学生惭愧,总是劳烦先生忧心。”语气真挚诚恳,不似对待臣子倒似面对的是尊敬的长辈。他一路礼貌而周致。及进屋内,我转身吩咐一旁的管家伯伯唤人过来备茶。只须臾的时间,又听得岑文本问道:“陛下可曾有话?”
我下意识地紧紧凝望着恪哥,极是害怕会触动到他的心思。可恪哥人似潇洒无谓,只是思索片刻,淡淡说着:“父皇道吾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惟籓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间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盘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诫此一言,以为庭训。”其时来人将热茶备好,恪哥以杯盖轻扣其茶杯,平静地望向岑文本。我顺着恪哥的目光,觉察到那岑大人若有所思。良久,岑文本才言:“陛下还是挂心殿下的。”言罢,岑本文徐徐起身,躬身作揖:“老臣承蒙殿下礼待多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还望殿下珍重。”
“多谢先生。”恪哥放下茶杯,此时也不曾起身,只是朝管家伯伯使了眼色,继而道:“想来行装也收拾妥当,就不劳先生远送了。”婉转送客,我纳闷恪哥的态度,可看到岑大人的脸色如常不以为意,只是再一拜礼就大步走了出去。我偏头张望,不禁皱眉。
“想什么呢?”恪哥不知何时已走近我身边,我回过神来,缓缓道:“果儿只是不懂恪哥明明先前极是尊重岑大人,为何这会儿又冷了下来。”
他稍稍笑意,伸手抚弄着我垂落的发丝,淡然道:“以师生之礼见;以臣子之礼别,不过就是但求追随过我的人能明哲保身罢了。”他说完,也不许我再言语,牵过我的手就径自将我从椅子上引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屋外:“好好再看看,也许日后就不再回来了。”
“一定要走么?”我仍是未曾回神,追问了句:“昨儿回来只是觉得你情绪低落,果儿未曾想过今日这么快就要离开。难道就放弃了吗?离开这里,难道不是逃避?”
恪哥轻淡地扫了我一眼,即见入画已收拾好行囊走了过来便吩咐:“带小姐上马车。”而后便撇下我,往南阁楼走了去。
我只能任由入画搀扶着,闷闷不乐地登上了车厢,独自端坐不解恪哥的决定。我不懂他,一直都不懂。这么想想,忽而心里又难过了起来。稍稍掀起帘子,见馆内的人儿似乎都在忙碌着,我想恪哥定是都吩咐了些什么吧。有些落寞,我放下帘子安静地坐着,仍如以往一般等着他。
时间恍然过去,直到我觉得倦乏时,终究听到管家伯伯一句“启程”的呼声,继而车厢帘子被掀开,恪哥坐了进来。我感觉到马车动了于是慌忙再朝外望去,往后看到入画与颜大娘进了别的车子,一些人跟了来一些人被留了下来,而管家伯伯,一脸忧伤地望着我们远去。急忙放下了帘子,转身询问:“为何不让管家伯伯跟着?还有旁的人呢?也不走么?”
“我一直盼望你那真切的性子能显现在我面前。可今儿,是否太过急切了?”恪哥浅笑着,顿了顿才言:“在京都总要有处隐秘落脚的地方,而且王府已经有管家了。因此这儿的管家必须留下。恪哥知晓你念旧,已经带上了好些与你熟络的人了。这般即使去了安州,想必也不会寂寥。”
我安静地听着,只是点头。他仿似看穿我的心思,挪了挪身子靠近我道:“我知道你在不满我总是对你安排。恪哥不是不想告诉你前因后果而是当中的一切太复杂,我只希望你单纯过得好。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至今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你进宫。若非太子党人威逼,若非我迫不得已远离京都,我不会让这个已经早被放弃的念想重现的。我只想要你开心,所以才自私地安排了一切。”
“好了,别说了。”脱口而出,我重又噤了声。见恪哥似带期盼地看着我,我才叹了气道:“果儿如何不相信你呢?果儿这辈子,能够相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那,不生气了?”他有些犹疑,我莞尔。伸过手去抚了抚他蹙着的眉,轻声道:“从未生过气呢。果儿只是不懂恪哥为何从来事事都不说罢了。既然你已说是为了保护我才如此,那果儿自当不再问。只是果儿希望恪哥不要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着,若果觉得果儿什么都不懂,你也可以将心事说给王妃和贞儿姐姐听呢,想必她们都是理解的。”
双手被恪哥轻轻握住,只见着他神情飘渺,有些呢喃:“不是不想留,而是不能留。如果可以,恪哥不会这么急着带你离开。既无选择何不放下?即便是闲散王爷,也好过让母妃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是的,我不可能甘心。九弟不过一天真纯朴之人,往后势必受长孙的摆布,想来大唐的江山,从来铁骨铮铮如何能付与外姓之人操纵?父皇就是太念情了,至今各地官员陋习频传,他只是严责却无严治。他是怕伤了旧臣的心,可如今已不是初年,一切都该换个手段了。温和到了一定程度就该手段果决整顿吏治!只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父皇没有我想象中的着意我看重我。我所有的争取都建立在一个虚晃的血统和支持上,一旦这些受到了打击和质疑,心有不甘也只能放下。”
我都懂了,明白了。心却陷入了更深的难过里。就因为我一次次的任性,让恪哥再次回想起了不堪。迟疑着开口:“在果儿心里,恪哥已经胜利了。虽然结果不是想象的那样,但最起码你最初的设想已经实现了。李承乾被废、李泰失宠,你并没有输。”
他攥紧我的手,忽而笑了:“难道你不想骂恪哥罔顾手足之情吗?”
再次讶然,到底我还有多少心思他是清楚明白却又不发一言的?缓缓低下头,不敢去想李承乾颓败的脸,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最起码到了最后自己并没有真的对不住任何一个。这般想着,才微微笑了抬起头迎上恪哥的目光:“果儿想,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即使心里不愿意。”
“从小,你就只知道安慰我,在乎我,可想过自己?”他眼波微动,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答应恪哥,往后不许暗自猜想,想问就问,要说什么就说,亲人之间是无须忌惮的。在这儿,你可以任性可以无理,家是包容一切的地方。瞧着到安州还有极长的路途,先这般歇着吧,睡醒了,你梦里的美好都会实现的。”
也不知为何,静静地听着恪哥的话,心里就莫名地安稳起来。渐渐眼皮就重了,在恪哥的怀里,总是那般舒适。
此后,经过了几个驿站,人马都在驿站里稍作了歇息就继续赶路。我从未经历过这么长的旅途,倒是沿途都是欣喜与好奇的。恪哥怕我闷着,后来又着了入画过来与我同车厢,听着入画那活力非常的语调,时不时逗引出的笑话,这么个旅途,我倒是乐在其中的。也许恪哥说的对,这次真的梦醒了所有的美好都能够实现。
也记不清是过了几个日子,插科打诨地竟时间久过去了。待我下了马车,跟在恪哥身后走近吴王府前,望着极久未曾见面的贞儿姐姐时,一时忘记了礼仪,乐得如同一孩子般朝贞儿姐姐奔去扑进了她怀里:“贞儿姐姐,多年前一别,果儿可是想念您呢!”语带欢喜,惹得贞儿也是笑意连连:“你呀,怎么进了回宫出来仍是浮躁的性子?还似个孩子。”我被说得窘迫,回头朝恪哥看了看,见他笑着看向我我也就无拘束地说:“果儿这不是欢喜么,姐姐就别总是如那时教课一般。”
“是是是,这倒是我不是了。”贞儿姐姐拉过我的手,边笑边摇头,这才与我走到恪哥跟前,她松开我的手妥当地给恪哥行了大礼:“殿下,辛苦了。”
恪哥只是抬手让贞儿姐姐起身,继而问道:“王妃呢?”未等贞儿姐姐回答,我倒是才醒悟一直以来说着的王妃可没有露脸。再看贞儿姐姐脸色微变却仍装满笑意地说着:“姐姐身体抱恙,今日特着妾守候殿下归来。不能远迎,实非本意,还请殿下见谅。”
恪哥颔首,也不见他要说什么,只是牵过我的手,温和地说:“来,恪哥带你好好看看新家。”说着就牵着我进了府,而贞儿姐姐也是个领悟,立马转身去吩咐底下人各自妥当自己的工夫。我边走边回头朝入画望着,见她朝我使了眼色又努努嘴让我瞧那在笼子里还使劲吃萝卜的阿兔,我一时忍不住“噗哧”就笑了出来。倒是恪哥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我:“这是什么了?王府有这么好笑么?”
“有呢。”我挽着恪哥的手,愉快地说着:“这心情畅快,见着什么都是好笑的。”言罢,抬眸见着恪哥只是宠溺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丝丝笑意,我的脸不禁羞红,忙别过脸去佯装认真地观赏王府的景致。若说这吴王府,原我以为王府许就是袖珍的皇宫,定也是华丽无比。可这眼观四方,虽身处不过是王府中庭,可也能看的出来朴素非常。萧墙之内无任何镇宅之物装点,平铺的石板斑斑,正中大堂周围也只是寥寥种了几棵青松,真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这般看着,原已宽敞的中庭便显得更为空洞了。恪哥牵过我的手,慢慢领着我道着王府的每一处,又言:“入画一直跟着你,到了王府也还是从前一样照顾你就可以了,旁的人若是借言要了入画你只管回绝。府里膳房人手已齐,可就是怕你不习惯旁人的手艺因此颜大娘只管随着你,恪哥已经安排好你另外的小灶了。我住在北院,贞儿的暖香阁在北院西边,若是想寻我们只管走过假山一处就见着了。”
静静地听着,我微微点头,心里流转着暖暖的感觉。偏头细想着,我问:“果儿也是在北院么?这合适么?”
“原贞儿是提议你住在北院就好,往来方便,她也及早吩咐了底下人收拾了房间与你。只是我心里想你许喜好安静,那些没必要的礼数也委实让你受累,所以安排了一处小院落与你。就在假山后,过了小门就是了。虽中间隔着个荷花池,也算能往来方便。这般选择由你,随你喜欢。”
“嗯。果儿明白了。”我明媚地笑着,投了目光去那北院外的小院落,心里渐渐愈加欢喜,我确实喜好清幽。只是心里隐约还是藏着担忧,不禁又问:“虽恪哥说礼数随意,可王妃果儿仍未曾见着呢。如今进府休憩了些时辰了,是否该去探望一下王妃?恪哥也该去关心一下王妃的病情。”
“这事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想来走了这么久你也累了,我一会儿遣人带入画和别馆跟过来的人过去你那儿,旁的事情,就等休息好了再说。”恪哥淡淡地说着,只是目光向着我时仍是带着暖意的。我虽心里疑惑他对那王妃的态度,可终究还是觉得确实时间不对也就作了罢。稍稍朝恪哥盈盈施礼,缓缓道:“果儿听恪哥的就是了。那果儿先过去院子了。”既得了他的应允,我便转身缓缓往恪哥为我安排的院落走去。
穿过石门,另一番天地的清幽。我心头微喜,只因他如此懂得我的心思。及进房内熟悉一下环境,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我探身寻看只见是入画她们。看着她们忙里忙外布置着我也不好打扰,于是只好转身回屋。“小姐,您怎么不再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忽而被入画叫住,我又回过身子,浅笑着:“既是要住下的,何须那般急迫?阿兔在哪里?将它予我罢了,你也好专心收拾自个儿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