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独孤谋!你一向能言。怎么这会儿一字未发?莫不是被本太子的美人惊着了吧?”李承乾言语略带玩味,忽转而看向独孤谋。我着实不能再与他们这样耗下去,只能佯装要准备茶点,缓缓退出李承乾的怀抱,施了礼便领着灵鸢退了下去。及转身才听得独孤谋熟悉的声音传来,还是那样好听。客套连连,不过一些君臣交谈,我听不出半分感情。只急急地碎步逃离,不曾再留心独孤谋说的每一个字。“姑娘,是灵鸢不好,您会原谅奴婢么?”及至转角,衣袖突然被灵鸢扯住,我一转身即见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甚是不解,于是问道:“你做错了什么?为何须我原谅?”
“是殿下让奴婢今儿在这个点想着法子都要姑娘您出现在殿前长廊处的。恰巧姑娘您也想要到园子逛逛,奴婢就急着心想要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可是,可是方才见姑娘如此不自然。想必姑娘是不愿意见着独孤将军的。”灵鸢胆怯地说着,越到后头声音越小。我的脸色却已经变得铁青,凝视了灵鸢好一会儿的时间,继而无声嗤笑——原来我又一次自作聪明了。原以为自己算好了李承乾今日会客,我这般假装走动可以观察到他都与哪些官员来往;原以为自己笑意在脸,定是把心乱掩盖得天衣无缝。可笑的是,李承乾估摸早已查清了我的底细,而自以为淡定的表情也被区区一宫女看穿。收住笑容,我冷眼瞥了一下灵鸢:“咱们还是好好准备吧,估摸殿下与独孤将军有好些话要说。”不再多看灵鸢一眼,径自离开。
这里统统都是李承乾的眼线,即便灵鸢对我说出了真话,我又可以相信几分?亦或是这本就是李承乾安排她说的?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明白。揣测人心,是最疲惫的事情。
灵鸢一直跟在我身后,乖巧地随着我的吩咐做事。不多时,我们准备好了李承乾会客需要的茶点以及砌好了茶水,便小心翼翼地奉着去正殿。一路上灵鸢都收住了平日的伶牙俐齿,安静地跟随在我身后。心有不忍,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原谅她的话。
“美人可让我好等了。来,过来与我坐下。”抬脚进殿瞬间,李承乾便热情地朝我招手。感觉到从另一方投来的目光,我只深吸口气,盈盈笑意地缓缓走向李承乾,挨着在他身旁坐下。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去看独孤谋。席间,我仅需不时替李承乾倒茶,夹送点心到他口中。大多的时间我都是安静地坐着,听着他们谈些国家政事、朝堂形势。李承乾似乎极为重视独孤谋,他总是极为认真地听着独孤谋的见解,神情虔诚。这样的他与当日面见李泰的轻浮举止截然不同,想必独孤谋是他需要拉拢和培养的人。这般想想,脑海不禁浮现建福门前独孤谋一脸敬佩说着恪哥时的表情,那时我以为他是支持恪哥的。“此次倭国、林邑、新罗皆遣使来朝,而倭国更是第一次有遣唐使。如何使之臣服,如果让其心甘情愿朝贡,这是大唐立威夷族的机会,不容有失。对待这些偏安小国,再也不可以用战火去武力征服,这是劳民伤财且不得民心的。从文化层面去浇灌,让他们的臣民根深蒂固认定大唐是正宗才是根本。”李承乾井条有序地阐述着,朗朗清晰的语调将我从回忆中拉扯回到现实。凝眸看着他专注论证的模样,他一直认真而真挚地看向独孤谋的方向,语气极是诚恳。他平日总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话,今日听其所言观其模样,我是稍稍吃惊的。或许恪哥他们都错了,李承乾的暴戾放荡不过是做戏给世人看。他不过是在麻痹对手而已。只是若他要麻痹对手又为何要将这么一面展露在我的眼前?莫不是他就真的那么天真相信我是恨极了恪哥而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观其作为,很显然他不可能那般天真。
“殿下睿智。臣佩服。”独孤谋待李承乾言毕,有礼地赞叹。我虽埋头在捣鼓些茶渣,可听得出来他的语调无任何感情,仅仅只是普通的君臣之礼而已。说不好听倒像是在敷衍。难道李承乾方才说的不对么?身为武将,难道独孤谋坚持武力解决不成?可那时在大街上他唱得一曲《战城南》,我知晓他是怜惜百姓之苦的。百思不得其解席间二人的心思,再次相遇有着太多的不明了。我缄默候着,等待着李承乾的吩咐,岂料良久也不听他再说一言,只是忽而一抬手:“果儿,替本太子送将军出宫。”
疾步而行,我走在独孤谋的前头,只低头看路,盼望着这东宫的大门尽快能看到。
“这宫里的路我懂,你若不想送,就回吧。”不远处传来独孤谋平静的话,我霍地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站在原地。
“就这么害怕见着我?正眼都不敢看?”听其似乎干涩地笑了笑,语气仿似又像从前一般玩笑。他的步子渐进,待至身前时我稍稍低下了头。“你是因为家里人要你进宫才拒绝我的吗?”
“不是。”虽然进宫是原因之一,但对他无爱人之念才是根源。我知晓真话伤人,但也好过哄骗他人。独孤谋以真心待我,我着实不能虚假以对。只听他低低地笑着,忽而头顶上方传来不可抑制地大笑:“原又是我多情了。”他那样酸涩,我心绪渐渐下沉,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一遍遍在心里念着。嘴唇紧闭并不打算说些好话。
他无可奈何般,讪笑道:“若当初是我先遇着的你,你会给机会我吗?”
“没有如果的事情,将军何必多问?”
“果儿,你的口舌还是那么狠,总是说得我哑口无言。平日在府里听说太子殿下新纳了位温婉贤淑的女子,惹得太子妃极度不满。可我怎么都想不到那是你,也想不到你这性子进了宫还是没改过来。”他倒是突然释怀般,朗朗而笑。“也罢。你若心是如此,我也无法强求。若他日有何难事持此玉佩传我,我定无论如何都帮你逃脱难关。”说着,只见他解下腰侧一佩玉,径自递到到眼前。
轻轻推开。我低着头迅速转身背对着他:“将军即熟知宫中路线,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说完,我便缓缓准备离开。耳边只听到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独孤谋的那一句:“你这是何苦?”
“将军,如今你的袖手旁观,便是对果儿最大的帮助了。”沉声说着,眼眶泛红,往日依赖的朋友,我不再需要了。这偌大的皇宫并不允许我念情。我知晓自身总是悠游因此切不可以再与过去沾上任何的关系。淡漠地往回走,一步一步向着极远处李承乾所在的方向走着,李承乾估摸已经知晓了我和独孤谋的过往,我不能连累他,绝对不可以。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仍驻足原地看着我,无法再去猜想。我不该再留恋往日的快乐,不该再念想我的朋友,也不该再牵连无辜的人。那是恪哥与李承乾之间的斗争,不该让独孤谋去受累。今日从遇到独孤谋起,我就未曾看过他一眼,这般他定是知晓我的决绝了。淡淡将笑意挂在脸上,我伸出手放在李承乾递出的手上任由他握紧我。盈盈笑意:“殿下怎么站在烈日下?莫不是怕妾不懂回来的路?”
“我不怕你不懂回来。我只是怕你忘记自己是谁而已。”他言笑晏晏地揽我入怀,微笑不达眼底:“知道吗?独孤谋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到我怀里。你们之间,竟然有我料想不到的深情。”
“妾心里只有殿下。妾并不认识将军。”
“哦?”李承乾挑眉端详着我。我靠在他的怀里轻吐气息:“将军怎么想妾妾不知道。但请殿下相信,妾是您的人。”
“你是我的人?”李承乾笑出了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将我推开径自走到了离我数步之遥的距离,负手而立仿佛在揣度些什么。过了良久他才转身又看我,戏谑不已:“连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一野种。你说说,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当本太子的女人?”
只那么一瞬间,我才感到何谓真正的呼吸困难。李承乾不过玩笑般说出来的话,却似千万双手生生要将我的心撕扯开来——不一样的,原来同是人,我却并不一样的。无论是再卑贱的人都比我高尚几分只因他们知晓父母为谁,只因他们不是不能见天日的!刹那的天旋地转,若是怎样都不可以被眼前人看低,再痛也不可以生气不可以流泪。惹恼了李承乾,对娘亲,对恪哥和我都没有任何的好处。“殿下的女人当然该大家闺秀,门第高贵。妾妄语高攀,自当是罪。殿下大人有大量,还望饶恕妾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低眉顺首,我温婉地说着些不知道是该用什么心情说出来的话。即便娘亲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不能牵连她!一路来已然受了这么些,不过是被说了句野种,我还是可以忍受的。只是虽这般想着,身子却禁不起霍地颤抖着,咬紧嘴唇,深怕那没出息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回去吧。这般做作,也没个人心疼。”李承乾也就落下这么一句话,人就翩翩然大步离开。而我就在他抬脚离开不久,失去心力支撑,颓然倒了下来。我呈着口舌之快去伤害独孤谋,就必会得到报应;我爱着不能爱的人,这也必得报应。我认了,通通都认了。眼睛干涩,再也哭不出来。
“姑娘,您怎么坐在了地上!那湿气该多重呀!”匆忙而来的脚步声,素晴关切的问候声,一点一点将我拉回当前。不能怨天尤人了,我由着她扶起我,替我细心地整理衣裳,笑容在脸上绽放:“不过随心坐坐而已,不必这般惊慌。我很好,真的。”
素晴听我这般说,停了摆弄衣裳的动作。凝视着我,欲言又止。终究她只是淡淡说了:“灵鸢把事情都告诉奴婢了。奴婢见您这般久未曾回来,因此才出来寻您的。”
我轻轻点头,轻拍了下她扶持着我的手:“现在回去吧。”步履缓慢,我俩就这般静默无言地相互搀扶着慢慢走着。回偏殿的路,一时变得那么漫长。这般走着,走着,眼前隐约见到向着我们走来的灵鸢,神色紧张,只见她即见我们的身影便提着裙子,快速朝我们飞奔而来。冲到了跟前,顾不上喘气,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着:“姑娘。太子妃。她,她在偏殿。她要见您!”
太子妃?心中蓦然惊乱。她为何要见我?莫不是真如刚才独孤谋说的嫉妒了?可是,李承乾也不见得总是到我这,况且他也没有对我怎样啊!我不禁皱眉,忽而想起才进宫时遇上月儿的那件事情,就是因为李承乾看上了她她才被太子妃送上了不归路的。难不成她如今要故技重施?扭过头去看到素晴和灵鸢一脸担忧地并排站在我身后,想来她们也是猜不准太子妃的心思。于是只能步履阑珊,心怀忐忑地向偏殿而去。按理说现在李承乾不会轻易让我死去的,但也顶不过太子妃的先斩后奏。虽然边思索边可以缓慢地走,但终究还是到了偏殿门前。伫立在门前,我只觉得后背生寒,脚步总是挪不上一寸。
“果儿姑娘回来了。太子妃在殿内可等了些时辰了。还是快请进吧。”门口两边站着太子妃的女官,其中一衣着稍显贵气的温和中露着威仪,这般不卑不亢地提醒我,该进去了。敛气收神,我提起长裙缓缓抬脚进殿,入眼帘的即是一个华美的身影,一袭及地的艳丽牡丹纹样霞帔;珠钗金步摇环绕的朝天髻,碎金流苏随着风轻摇晃动,无从知晓她倚靠窗棂眺望些什么,看似已然入神。我轻轻地走至太子妃身后,正准备行大礼,可才轻声说了句:“奴婢。”双臂即被一双极其白皙的玉手扶住,只听得声声温婉:“妹妹快请起。如今你我为姐妹,无须多礼。”我闻声,抬眼便见那凤目粉腮,殷红丰润的嘴唇轻巧地说着:“往后姐妹相称,你切不可再自称奴婢了。懂么?”
“妹妹谨记。多谢姐姐。”盈盈应道。满腹孤疑不从提及,我只能低眉温顺地去回握住太子妃的手。她当真是位丰腴多姿的美人,对上她当前的举止,真不愧是东宫太子妃。可,这与人们口中的妒妇,可对不上名号。
“本宫就知晓你是个玲珑剔透之人。难为殿下喜欢,姐姐这见着你也欢喜。”她笑意满怀地看着我,轻拍我的手背,继而又缓缓道:“你定是好奇本宫为何突然来访。其实姐姐本来也不打算这般突兀,唯恐惊着妹妹。可眼见殿下近段日子日渐乏闷,本宫也是担心呀!”她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又道:“昨日问明殿下因由,才知道殿下是为妹妹你的封号忧心。殿下说你不愿意接受册封。可这般没名没分地跟在他身边也着实不好。于是本宫就想,咱们女人之间好说话,就来看看妹妹,也了解了解妹妹是否有苦楚?这宫里的女人就该相互扶持,才可渡过这无望的境地。”
我掩饰不住惊讶,澄亮的双目凝视着眼前这位太子妃。她是为了劝我接受册封而来的?她是来为她的夫君说情的?如此大度得体,怎么会因为太子看上月儿就对这个无辜的宫女下毒手?是素晴错了还是当中有什么蹊跷?
内心的想法是万万不可说出来。“多谢姐姐关心。妹妹实在不敢叨扰殿下和姐姐的费心。妹妹仅仅觉得自个儿出身卑微,这东宫是个荣耀的地方,妹妹惭愧。”言语诚恳,又想着李承乾刚才说我配不上他的情景,有些摸不透这夫妻俩的想法。
谁知听我这般说,太子妃倒笑意更甚了。她握紧我的手:“妹妹只管放宽心。若只是这般缘由,你何须介怀?进了东宫,成了殿下的女人,就是极其荣幸的事情。往事就皆如烟了。届时人人都对你恭敬有礼,巴结着你还来不及呢,哪还会有人敢多说句你的不是?若真有这样的饶舌妇,本宫定为你做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