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么一问,倒是让贞儿姐姐愣住了,她端详着我,忽而又笑了:“果然聪明。不过在这点,信不信,就在于你的心了。既然如今你已决定冒险,那么为何不胆大地与可以主宰你生死的人赌一局?”看我不说话,她握住我的手,似在闲话家常:“果儿,你知道梁朝么?”
不明她为何这般询问,我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书上略有见过。听入画说,那是您的故国。”
“不,那不是我的故国。我是大唐子民、蜀王的夫人,那不是我的故国。”她微笑地说着,神色苍茫:“梁朝,是先祖利用了同族至亲的心,废齐帝而自立的。果儿,但他是个儒雅的人。梁时的风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以儒雅为荣,都在努力提高着自己的文化素质,短短五十五年,留下的思想却是无穷的。你的书房里,《昭明文选》、《宋书》、《南齐书》、《文心雕龙》、《诗品》这些书卷,都是先祖那时期留下来的。只是可惜,他懂得重视文化重视经济,却不懂政斗,不懂加强军力,只懂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居安思危这四个字堂堂帝王竟然不懂,落得活活饿死的下场。”轻微的一滴泪珠滴落,可我见着她仍是满满的笑意:“那是活该。在其位必要谋其职。所以,我不恨杨坚灭梁,不管是天命还是旁的,我都不恨。成王败寇,这是愿赌服输的。只是,我不甘心呐!我的父亲,韬光养晦只为复兴梁朝,却就这么被折杀了。大唐的铁骑确实惊人但没有内应又能如何?我最后能看到的只是父皇人头落地,再也无他。那些往日阿谀奉承的宫人,散的散逃的逃,谁还会管谁是公主谁是皇子需要守护?”她停了下来,双眸通红地看着我:“我要谢谢那将我供出的宫人,若不是她,我也不用没落为奴。没有没落为奴,我就无法被赐予王爷,无法伴着他的左右了。大唐皇帝万万岁,果真是英明的。”
眼看着萧贞儿的模样,我心忽生异常的难过,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明心里恨极了那些出卖背叛的人,却仍一脸笑意地说谢谢。“这就是我要教你的,恨极了痛极了,哪怕眼泪就出来了,你都要得体地笑,这不是懦弱,这是对你敌人的残忍。因为他费尽心思让你不痛快,你却笑得开怀,这多么讽刺!”她狠狠地抓紧我的手,直到我喊疼,她才放开:“记住这感觉,进了宫,还会有更疼的。可再疼都不许哭,不许喊,听明白了吗?”
我慌乱地点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了。只是觉得眼前人似乎心绪到了一个极限,我必须应承。却不想她一把抓住我的肩,凄凉道:“知道吗?果儿,同是沦落人,你却是最幸福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
“姐姐,果儿,”一字一顿,却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也不明白她要说些什么,只见她松开了我,淡淡地缓缓地从我身旁走过:“杨坚,是隋朝的开国皇帝。而杨广,是隋朝最后一任帝王,被亲信而灭。而后才有了大唐。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明白这些,你会不会更加明白这些诗句?”我惊慌地后退,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些是恪哥告诉她的还是她自个儿知晓的,自己好似透明人一般,通通曝露在了人前。“妹妹无须如此,姐姐只是在教你宫里的道理。今儿也乏了,明儿再与你说说礼仪吧。妹妹,但愿你玲珑剔透的心,能瞧明白姐姐的话。”言罢,随着清香飘远,我只听得她莲步轻移离开,心绪却全然乱了。“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他是前朝帝王,为何别馆如此多前朝皇室的诗句,难道恪哥不怕皇上会察觉怪罪下来吗?贞儿姐姐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何?
“小姐,您怎么了?”入画忽而出现在眼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颤声问着:“入画,你不会骗我的,恪哥也不会骗我的,对吗?”
入画被我吓着,连忙抽出手抚了我的额,继而又碰了碰她自己的,然后道:“瞧着小姐您也没发烫呀,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公子怎么会骗您?奴婢打小就跟了您,自是也不会。您这是怎么了?”
“那就好,那就好。”喃喃自语,我推开入画,似笑非笑地,慢慢跨步出门槛,没有欺骗就好,因为我已经将心交了出来,就再也难收回了。眼望天空,宫里的天也是这般蓝的吗?太多的未知,连带自己都变得无法预知何去何从,唯一心安的就是我知晓自己是去母亲身边,哪怕是死,也可以死在母亲的身旁。
那日之后,萧贞儿在我面前不再提起任何关于宫里或者前朝的事情,她只是巧笑倩目地温婉教我入宫的礼节,着我识辨京都达官显贵的画像,也好让我不会出错。我静静地听着,不止一次觉得这女子吐气如兰,娴雅天成。有这样的人儿陪在恪哥身边,他是幸福的。渐渐敛了思绪,不再多想多问情感之事,所有未曾爆发未曾激烈的感情都收归于心,我只需盈盈一笑,学习后宫之道。
“转眼阳春将至,姐姐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别馆,习惯了与妹妹你相处。这会儿若是王爷着你入宫,不舍的人倒变成我了。”萧贞儿眸色真挚地看着我,语气婉约:“为了避免闲话,王爷如今不能再见你。过了这些天,姐姐会让管家派人护送你至管事姑姑那儿,一切都为你打点妥当了,管事姑姑会照顾你的。”
“果儿明白。”轻巧地说着,但心情却无可抑制的失落。原想进宫前还能再见一面恪哥,却不知已经是奢侈。若早知如此,那日在别馆门前我定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离开,哪怕是一刻也要贪恋在他的温存里。淡淡思念,却看见贞儿姐姐目光含悲地凝望着我,我只得安慰道:“姐姐请放心。您说的话果儿都记着了,定不会忘记的。入了宫定遵守宫中的礼仪,只一心伺候娘娘,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定都三思而定。”话音方落,她已执着我的手,怜惜地抚着我的发丝:“果儿聪明,姐姐放心。王爷也该放心。”
他们的世界我不懂,看她悲凉,我也只能应和着点头,无论如何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哪怕是要了我的命受再多的苦,也不会让娘亲、恪哥和贞儿姐姐受累的。“你入宫那日,姐姐也不能来看你,但心里定是念想的。自求多福了。切记姐姐与你说的,东宫太子暴戾成性,凡事要温和忍让不可冲撞了他。”她再三叮咛,我难得宽心地笑了:“我就安心在娘亲的宫里,不去冲撞他!放心好了,姐姐,现今我不是还没进宫么?入画说了今晚管家伯伯安排了戏班子呢,咱们就暂且不想这些好么?陪果儿看会戏?”
“嗯。”含笑着点头,她由着我搀扶起来,我高声呼喊:“入画,都备妥当了吗?”得了入画诺诺应承后,我扶着贞儿姐姐,讨个乖巧:“姐姐,请!”终究让贞儿姐姐舒心地笑了。其实我要的一直很简单,旁人对我好一分,我定回报她十分。从前我只是一个人久了,太过于孤独。仅此而已。
终究还是到了暖春的日子,起早已经有宫里人候在了别馆门前。我吩咐了入画收拾细软,自己在旁逗弄着仍只顾着吃的阿兔。“小姐,您记着要照顾好自己。等将来出宫,入画定要见着一个完好无缺的小姐。”少见这丫鬟感伤,虽贞儿姐姐临回秦州时仍嘱咐我切不可动情交心,但我终究还是心软地去安慰她:“放心好了,我这是去见娘亲又不是上断头台,没有这般恐怖的。明争暗斗那是宫里娘娘们的事情,我只是一小小的宫娥,人微言轻的,不碍事的。”
“可夫人口中的宫廷,没有那么轻松。”入画竟落了泪,我轻轻为她拭泪,而后淡淡说着:“没那么轻松,也没那么难。放心吧。你要好好待阿兔,莫要与它吵。若是又咬坏了你的衣服也莫要打它,着仸娘再做就是了。若是觉得那不是我送的,就忍着等我回来。记着了,我会回来的。”接过入画手中的行囊,再瞧着管家为我备着一箱一箱的物品,我忍不住就笑了:“这是进宫当丫鬟的,又不是当娘娘,这样会让旁的宫娥排挤的。”
“小姐,您就顺咱们的意思吧。再说了,宫里有个钱财傍身总是好的。您娇养惯了,许多事情并不明了,还是听管家的吧。”听入画这般说,我也只好点头,着了底下人搬了行李,最后弯腰看了眼阿兔,它竟停了动作也不吃萝卜条只是望着我,这般模样逗引得我鼻子酸楚。方直起腰身欲离开,却又听得入画一声不舍的呼唤,我只回头对她真挚地笑了笑:“莫要送了,我不想哭着进宫。”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脚步疾快,生怕自己会走慢一步即不舍。
而后出了门与管家伯伯道别,再谢过等候的宫人,我便进了轿子。掀起帘子最后细细看了眼“逍遥”二字即又放下,由着轿子抬起,心里告诉自己该心静如水。就这般,贞观五年,我远离了十多年生活的别馆,被四人轿子一晃一悠地抬着,匆匆进了宫。而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见到恪哥,虽贞儿姐姐告诉过我道理,但心里仍有那么一丝期盼,他能来看看我就好。忽而耳旁传来一曲《广陵散》,琴声清脆触人心魂,我忙朗声问轿子外的宫人是何人在弹奏,却只听得恭敬地回话许是哪家酒楼请的戏子在奏曲。话虽如此,可冥冥之中心就是难得安慰。那指法挑拨,分明就是恪哥!我的琴艺是他教的,他的一切我最熟悉不过!急急忙忙挑起帘子张望,可顾盼四周只有来往的行人,和那些商贩的吆喝声,抬眼想要伸望酒楼上是否有人在弹奏,却因轿子晃悠,无法静心细看。而那或激昂或悠扬的曲调也因距离而渐渐飘远了,我不甘心地翘首以观,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难道当真是我错了?他在秦州,如何能来?我真的错了。”放下帘子,喃喃自语,我只能靠着轿子内壁缓缓合上眼睛,现今唯一能够安慰我的只有娘亲了,只要进宫就可以见着娘亲了。无法舒眉,我欺骗着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马车撵着沙石“吱呀”作响,我在昏沉中恍惚听不见来往人群的声音,感觉一切都寂静得可怕。稍稍睁开眼,想起贞儿姐姐说不可多看的话,便没有撩起帘子只是轻悄在飘忽的帘子缝隙瞅着,映入眼帘的只是肃静整齐来回巡查的护卫队,仍有些零落的宫人碎步走着,偌大的宫墙好似黑云一般向着我压过来,静默而巍峨。我收起视线,心已明了人已在了宫廷内。“姑娘,约再过几道宫门就到了,您先整理一下荣表吧。”车窗外的宫人好心提醒了我,我忙客气地道谢。
也不知道见着娘亲的时候,她会是如何的模样?虽被宫里沉郁的气氛压抑着,但一想到几道宫门过后就可以见着母亲,免不了还是喜悦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心急还是路途遥远,越是翘盼时间过得越慢,几乎到了快要又昏沉过去的时候才听得宫人那句令人欣喜的:“姑娘,到了。”我细细再拢了拢发髻,而后缓缓掀起了帘子。一瞬间,曲廊回合,鸟语花香,碧绿池水中蓬莱仙山叠叠都满满装进了我的眸子里。心里暗暗低呼这般的豪华富丽,但仍镇定地伸出手任由宫人扶自己下车。整理了一下衣裙,我向着跟前候着衣着稍加贵气的宫人道安:“姑姑好!”
“这可不好,姑娘好歹也是将来的娘娘,这可折煞奴婢了。”哪知那宫人忙扶住我,急急就说出了这么句话。我心里惊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明知有些失礼但还是禁不住辩解:“姑姑误会了,果儿只是进宫为婢,可当不了娘娘的。”
可那姑姑倒是更喜逐颜开地看着我。她朝旁的宫人使了眼色,待他们退却后方朝着我施礼:“姑娘好生脾气,蜀王果然挑选对了人。这后宫因着皇后娘娘的德行端庄,是少有的和谐。您这性子,想来皇上定是喜欢的。”
“皇上?”哑然。我只觉浑身没了力气连带脑子都变得极乱,是了,我原本以为是恪哥为了照顾我才找了人接我进宫,哪想过这是接待良家女进宫的车子?是了,哪有进宫为婢这般仪仗周全的?眼泪止不住就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强忍着不让落下,颤声问着:“敢问姑姑,这是要带果儿哪去?”
那姑姑满脸的笑意:“这当然是安排妥当姑娘的住处。今儿进选嫔妃的良家女可是都到了,奴婢这也好带姑娘去熟悉熟悉。您放心,蜀王交代了要照顾好您,奴婢定当让姑娘在宫里如意的。”言罢就躬身退让,弯腰朝我作了个请的姿势。可我脚下如灌铅,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脚步,心里愈渐失迷。他要我去为妃?他要我去侍奉他的父亲?脑海里回忆着他那日笑着说我多想,只是让我进宫照顾母亲而不是母女共侍一夫,他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
艰难地迈开脚步,我犹如被抽空了灵魂一样跟着姑姑走着,心里却忍不住嘲弄自己,恪哥许不是忘了,而是从来都是这么想的。他是皇子,他需要棋子。而我,就是他豢养了多年的棋子,一个傻到即便是谎话只要是他说就信的棋子!
我不是不聪明,只是不想把肮脏的想法置于他身上。我的恪哥,难道不是一直光明磊落的么?若他不是,我如今该怎么办?进了宫,流逝了年华,容颜未老恩先断吗?身子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轻,只那么一瞬间,我就觉得天地已旋转起来。“太子殿下!”朦胧中感觉到一声呼唤,又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抱了起来,最后只记得眼前那玄黑色的衮冕便什么都忘了。这般睡去,我清晰地记着自己见到了恪哥,我发了疯似得问他为何要欺骗我?可他是那么的冰冷,再也不是那哄着我、照顾我的恪哥了。他脸色冷峻,只生寒地看着我却不发一言,那么一瞬间他踏进了别馆里,管家关上了大门,任我如何哀求如何拍门都不再有人应承。“我乖,我听话,不要把果儿撇下,不要!”我哭着哀求,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木门,如此绝望,多年后我再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气息,难道我真的这般惹人生厌么?为什么?声嘶力竭,我一次一次地对着大门内的他喊着为什么,却得到无望的沉默。“你安然无恙的,有什么可哭的。”冷冽的声音忽起刺破我的梦,惊得我猛地睁开眼睛,东宫太子竟赫然就在我床边!慌张地起身,一时竟忘了如何对答:“奴婢,奴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