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屋中点着油灯,十分昏暗,星君穿着玄色的袍子躺在床上,胸前被血渍染湿了一大片,让玄色袍子颜色看起来更加的幽深。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看到他的整张脸。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鹦嘴般的鼻子,两边乱蓬蓬的鬓毛,紫巍巍的髭髯,这样的一副容貌,我似乎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出过悲喜。只是那一双金目,还略有些表情,如今也紧紧闭着。有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此与海雒笙天差地别的一张脸,我又是如何总会恍惚中将此二人错认,难道我心中当真存了那龌龊的心思……
我只觉得自己脑中发懵,一时间是与星君朝夕相伴的日子,一时间又是与海雒笙在夫夫山下结庐而居的日子……
正望着星君落泪,不曾想他却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咳嗽了几声,那血便顺着他的嘴角殷殷地流下来。我看着那血渗到他的髭髯中,忙扯下一块衣角,帮他擦拭,他好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起手来,却终归没抬上来,明明连说话都吃力,却还是装得一副从容样子,淡淡道:“我,没什么,这样的伤,并不碍事。你,你别哭。”
我只呆呆瞧着他的一双金目,我在风月镜中看得清楚,那巫山上的老者明明告知他,勿要运气,他确为了快些回来与我送药,偏偏一路提着气,如今五脏具损,若非那颗复还丹,怕是,怕是……便要阴阳两隔了。记得我刚在舜陵中醒来便告诉过他,我对救命恩人一向以怨报德,他却几次三番舍命救我……
“为了我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他勉强抬了抬眼皮,“我,只望你能信我……”
我眼圈一红,不知为何脑中又浮现出夫夫山上海雒笙临行前与我说的那番话。月儿,你要信我……
我愣在床前,眼中所见的分明是星君的青靛紫髯,脑中所想的竞然是平王的耳语温存,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何如此。
他努力地抬起那长毛利甲的手再度为我拭了拭泪,我惨白的脸冲他淡淡一笑。
“星君救命之恩,明月无以为报。”
谁知那星君居然扯出个似笑非笑地表情望着我,“你,不如以身相许。”
我只觉自己全身如五雷轰顶一般,这星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竞都与那人一般无二。
那日在夫夫山脚下,我在几国相交之处,被尾随而至的狼群袭击,他手提湛泸剑第二次救了我,却被那头狼咬伤了小腿,我不知道这两次的救命之恩要如何报答他,这人情债最是难还。他却似笑非笑,两手一摊:
“你不如以身相许。”
我也如今日这般满脸通红的盯着他。
“或者……你伴我这十年,就当报答了罢。”
我抬眼望着星君,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回忆。我只觉得这星君自现身起便与海雒笙纠缠不清,敌我难辨,他,他为何与海雒笙的语气如此相似,他为何连我和海雒笙的私事都知晓得一分不差,他为何对那老者说,我是他的拙妻,他为何叫我月儿时的语气与那人分毫不差,他,到底是何人?
我忽地想起那风月镜可观万象,便转身欲取那镜来看。谁知却被星君一把抓住手腕。
“月儿,你,忘了他吧……”
我定定地看着星君抓着我的那长毛利甲的手,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忘字失了心,便是亡,星君可能忘了你那结发妻子?”
“便是失了心,亡了身,也必不会忘。”
“即便如此,星君如何要求我忘了过去?”
“月儿,我……我是……难道容貌对你而言当真如此重要?你可曾用心仔细看过我半分?”
我望着面前这个曾经倍感丑陋的男神,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自古容貌便有深意,容,容器,容量,不过是盛载身、心的一个皮囊罢了。好与不好有何重要?重要的是那盛着的内容,人与兽的区别便在于心,心若清明兽亦可爱,心若沉沦人亦可憎。我宁愿在这舜陵与兽共舞,也不愿到那尘世与人共度。”
“月儿……”我只见那星君一双金目渐渐有了光辉,挣扎着似要坐起,我便按了他,宽慰道:“星君还是多休息罢,我去采些药草。”
那星君为我做了这许多事,即便我从未存了以身相许的心思,但也应让他知道,我明月虽然清高,也并非那些以貌取人的势利之徒,俊与不俊,皆在人心。那海雒笙俊俏潇洒,却虚情假意;那星君丑陋无比却舍命相待,如此恩情我焉能不知?既然他下凡二十年寻妻,如今春秋十载已过,便再陪他在这陵中十年,算还了他几番相救之情罢。
自那日起,每日小灰与莫邪在山中采了药,我便熬好端至星君的石屋中,即便如此也从不同他多言。只是默默地替他把洗好的衣服,缝补好送至他的屋中。待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每日里他与干将打猎,小灰与莫邪采摘,我便在石屋中点上灶火等他们归来,早可练剑,晚可对弈。每次他走至石屋前看到升起的袅袅炊烟都会停下来,看上半晌,还会念念有词:
避世舜陵深几许?苍梧丘中起炊烟。
鸟不住啼天更静,净扫石屋堪醉眠。
害得小灰和干将莫邪便会停下来与他一起望着天空发呆。小灰便会不得要领地挠挠头:
“这炊烟有何玄机?星君为何如此关注?”
干将莫邪便会煞有介事地感叹半日。
自打星君伤情初愈,我再与他练习那《与天共舞》时,不知为何竞比之前精进了许多,虽然还未达到莫邪说的撼天动地的效果,但显然已有了些进步。招式配合上也更紧密了些。我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便会如那十年一般,与星君相伴在这陵中慢慢逝去,可老天就是不随人愿。星君伤刚刚好,舜陵外便来了一队人马。
那日傍晚我正与星君在院中下棋,忽觉陵中有异,小灰突地站起身道:
“陵中有客。”便与干将莫邪一起飞身向石象生跑去。
我与星君放下棋子,亦来到石象生前。便见一白袍将军,提剑已至祭祀台。但那石象生外,却停了几百人的队伍,看服装却象是玄甲军装和白马义从还有雨师妾国的虎豹骑的兵士。那马匹皆驻足不前,却在石象生前打了起来,玄甲军显然寡不敌众,边打边撤,但那马匹死活不往陵中前进一步,无奈之下,便见一个副将带着所剩无已的兵士向右侧林中撤去。但剩下的白马义从和虎豹骑却策马追着那白袍将军向陵中而来。
小灰曾说过,舜帝对星君有恩,此陵被星君设了结界,外人皆不得进陵,即使进了陵也过不了那石象生。果不其然,那两队人马刚过下马碑,却皆不下马,石像生两侧的石像便化为镇墓兽冲了出来,不肖一柱香工夫将那进陵的百十号人皆吞入肚中,转身又重化为石像,陵中刹时恢复了安静,一切都象从未发生过。可为何那白袍人可独自闯过那守陵的石象生?
那白袍将军行至祭祀台下,看似有些狼狈,刚刚上台,干将莫邪便飞身出鞘,给那白袍将军来了个下马威。
可怜那白袍将军尚不曾看清地形,便让干将莫邪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打一人,似乎有些胜之不武,但那白袍将军持剑,干将莫邪赤手空拳,也还公平。我立于远处,越看那白袍将军招式越眼熟,没过几招干将莫邪双掌齐发,正中那人心口,一掌便把白袍将军打落祭祀台下。
“何人擅闯舜陵?”
“舜陵?”那白袍将军手捂胸口面露疑惑,而我却在远处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正是当年在终极渊上舍命救我的巫咸国太子月孤桐。
十年未见,那太子比先前成熟了许多。我飞身上前扶起月孤桐道:
“太子别来无恙?”
月孤桐听到我的声音先是一愣,尔后一把抓住我,上下打量了半日,不由得喜出望外。
“阿月?你真的是阿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