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眉头紧皱,怒视着云景,最终还是挥了挥手。他身后立刻有人应声离开,拿了一个碗过来。罗霄采买回来熬药的用具十分齐全,自然不缺瓦碗。
碗拿来了,罗霄像是知道巫扬要做什么一样,接过碗用手托着,放到了巫扬的面前。只是那张脸的确阴沉地得可以。
云景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主仆两人的动作,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要解毒,但是看着架势,似乎解毒对巫扬的损伤很大一般,她不由得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小羊,这解蛊毒的法子……啊!你做什么!……”云景一句话还未说话,就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只见巫扬右手持刀,手起刀落,削下一块指头粗细连皮带肉的血肉。那块血肉精确掉入土黄色的瓦碗中,软软地贴在碗底。血,顺着碗边沿流入碗底,托起了那一块血肉,浮在碗中。
这情形,如她这般越面临险境越冷静的人,也吓得面容失色。
她一手捂住了嘴,一手微微颤抖着攥紧在身侧。因为内心的恐惧,她几乎要站立不住。整张脸是说不出的苍白,全然失去了血色,那双平素波澜不惊的寒水眸里荡漾着满满的恐惧,那恐惧被一层薄雾轻笼着,几乎要化成泪水从眼眶中流落。
罗霄托着碗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但他仍旧稳稳地端住了碗,小心翼翼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
那瓦制的碗中赫然盛着小半碗的鲜血,颜色殷红的鲜血中隐约漂浮着大拇指大小的肉,那肉还连着白嫩的表皮,让见者心惊。
巫扬看着碗中的鲜血已经够了,便收回手臂。阿岚也不等人喊,走上前默不作声开始替巫扬包扎起来。包扎到一半,突然感觉手中的白纱布一紧,被用力向后拽去,那眼前那只手臂也飞速在向下坠——却是巫扬再也强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云景痛呼一声,拖着已经发软的脚奔向巫扬。
罗霄大手一揽,将快要跌到地面的巫扬托起,见云景跑过来了,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是却并未阻拦。
走到巫扬面前几步远,云景顿住了脚步,眼中的泪终于滑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虽轻却重若千钧,每一滴都狠狠砸在心里,带起一阵绵延不绝的痛。
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她心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这句话,她无法原谅自己,如果早知道解蛊毒需要用巫扬身上的血肉做药引子,她宁愿痴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残损,如今巫扬为了她削肉流血,她无功受禄,心中说不出的惶恐和疼惜。
她犹豫着伸出手,慢慢地碰触到巫扬的身体,像是怕吵醒他一般地小心翼翼。她轻轻将巫扬从罗霄的怀中接过,抱入自己的怀里,脸贴在他的脸上。青丝倾泻而下,掩盖住她半边脸,眼神的神色被浓密的睫毛很好的藏住,看不出悲喜,只是那清涧一般的泪水,仍是不断地流着,湿了巫扬那张苍白的脸。
“他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他受这样的苦。她心中想着,竟喃喃出声。
罗霄听到了她这话,脸上晦暗不明地嘟囔了一句,“他不是孩子。”
可这话不说云景没有听见,就连站在云景一侧向来耳尖的冉秋也没听得入耳。
“姑娘,这……还是早点拿去入药吧。”罗霄终于还是不想让自家主子的血白流,忍不住开口,告诉他们入药的方式,“只需将水烧的滚烫,将血倒入水中,然后待水温刚好的时候入浴。那块血肉需要和上几味药制成药丸,我再跑一趟阳城将入药的几味药买了来,想必一个时辰后就能回返,你们先做好准备吧。”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就如箭一般射出寺庙外,飞快朝远处掠开。
罗霄回来的时候,云景已经抱着巫扬哭得晕了过去。毕竟她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虽然在安南王府调理了一段时间,但仍旧有些旧疾。加上这次的悲痛,她的身体已然不支。冉秋等人以为她是哭得累了睡了过去,便也没管,只是在她身上盖了两件衣服。直到罗霄回来,想要去唤醒她时才发现,自然又少不了一顿忙乎。
云景醒过来的时候,冉秋已经将浴汤备好,阿岚也将药丸制成了。她神色萎靡,秀气的眉蹙起就不曾舒展过。
罗霄以为还要劝说一番,云景才会入木桶沐浴,更要劝说良久才会服下以巫扬血肉制成的两枚药丸。可是一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云景听到水已经烧好,药丸已经制成了以后,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无悲无喜地接过冉秋手中的温水,就着水将药丸送服下去。然后直直走到浴桶旁边,就开始毫不避讳地解衣服带子。
幸好罗霄等人草草用木板隔出一个狭小空间以后,就已经回避了出去,只剩下冉秋伺候在寺庙里,阿岚守在寺庙门口。
洁白的皓足跨入浴桶,水温有些偏烫,她身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然而,云景却恍若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刺激一般,只是木着一张脸,呆呆地抱着膝盖坐下,头几乎要没入水中。她的眼中似乎蕴含了太多的情绪,又似乎无一丝情绪,那样空洞,那样让人心悸。
突然,一阵刺痛从她的每一个毛孔狠狠扎入她的身体。她痛得拧紧了眉头,却紧紧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响。疼痛一波一波地袭来,她几乎要忍受不出大声呼喊出来。她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中似乎有许多如同针尖一般的东西,在挣扎扭动,想要破体而出。那些细小的东西每一次挣扎都会引起新一波的痛感。
这些疼痛像是从远古而来,夹杂着荒芜的气息,让云景感觉到一丝宿命的气息。
宿命呵,都是宿命。似乎这痛生来就该是她受的,这悲是她几生几世都难逃地,这苦是命中注定的,这劫难是她今生必然。
然而她心中有了这个感觉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任凭身体中天翻地覆,她的神色倒是缓缓平静下来。想必是那两颗药丸起了奇效。
她静静地躺在水中,头仰着靠在浴桶的边沿,往后垂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覆盖住那双沉静的眸子,水色的唇分开了一条细缝。细嫩的脖颈上布满了晶莹的水滴,几缕黑发贴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印着淡红色的水,竟然是说不出的素颜妖娆。
“嘣”如琴弦断裂。
她的身体里像是被解除了某个封印,许多尘封的过往从她的身体里苏醒,蠢蠢欲动,迅雷不及掩耳地侵入她的脑中。
“姐姐你带我玩嘛!”
“云朵儿要听话,等下父亲去给你买风车……”
“看,是谁回来了,是二哥啊!哈哈哈!”
“拜托,你这死丫头,你快去看书复习了,看什么鬼星座呀!”
“云景,你以为你是云国第一美人,其实不然,我容色可不输于你……”
“你太过冷血无情,你其实都不在乎说,又何必口口声声说爱我?”
“你爱的不是我……”
“云朵儿,娘对不起你,娘是真的无法了……”
“姑娘,是我,我是冉秋呀!”
……
喧杂吵闹的声音和画面钻入她的脑中,快速展开又收起。各色的人,各样的声音,都被塞入她的脑中。
混乱无序的记忆蜂拥入云景的脑中,她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地皱起了。她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晃动着脑袋,想要把那些杂乱的让她脑涨头晕的记忆都甩出去。
“你不爱我,你是个冷血的人!”
“是啊,我觉得你不爱他。”
“云朵儿,奶妈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糖炒栗子……”
……
“砰!”
突然有什么在她的脑海中炸响,巨大的痛感从她的头部迅速蔓延到全身,吞噬了她身体的每一寸。
“啊!!!”她终于尖叫着从沉沉的黑暗中,被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刺激地清醒过来。她痛苦地紧咬着下唇,用手狠狠地捶着头,如一只被困入笼中的小兽,惶然无措地用最原始的本能想要挣脱疼痛的囚笼。
冉秋听见云景的尖叫,神色一紧,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得跑到云景身边。紧张地摇晃着云景的肩膀,口中急急喊道,“姑娘,姑娘!你醒醒呀,姑娘!”
冉秋摇着摇着,不见云景回答,再过一阵竟然也不闻她呼痛的声音了,便扳过云景的脸来看,却发现云景已经再次昏死了过去。
冉秋也无法,只得将云景抱出浴桶,穿戴整齐后,叫了阿岚过来。
“无碍,只是昏迷了过去,睡一觉,喝点益补的药膳就可。”阿岚诊治一番,对一旁焦急的冉秋说道。
“那姑娘何时会醒?”冉秋问道。昏过去不是最让人担忧的,最让人担忧的是,醒过来后云景会是什么样子。是记起来以前的种种,还是依然无效,那蛊毒还顽强地残存着。
“明日。”阿岚说了这两字后,再不说话,沉默着守在云景的身边。
冉秋见状,神情复杂地看了阿岚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
夜色已经在这天地之间蔓延,星子也在空中露出了几点。
明日,也就几个时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