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盼授首以后,浙江海面再没有能够抵抗李彦直的力量,他移师普陀山,要在这里检阅三军。
这普陀山对李彦直来说却是旧游之地,抵岛之后仍到普济寺下榻——当初李彦直就是在这普济寺中与陆尔容相识的,时隔两年旧地重游,寺中僧侣大多还在,见到李彦直纷纷合十定礼,这个说:“李都督果然是罗汉下凡。”那个道:“李都督乃是金刚转世。”比昔日更多了十二分的奉承。
主持亲自为镇海侯的夫人、公子都立了长生牌位,声称将日夜诵经祝福,李彦直见他们奉承周到,也就不好不捐点香油钱。又说:“你们放心好了,从今往后,观音大士的道场不会再乱了,经过这一次之后,这里至少太平一百年。”心念一转,觉得将来自己的妻儿到普陀山来游玩的机会很大,就让和尚们给伊儿母女也点长生灯,免得将来家眷来上香时问起生吵闹。
第二日各部军队到达完毕,李彦直就带了张岳、殷正茂、戚继光、胡宗宪等人在港口阅兵。军队分为四部,第一部是海府军本部,这部军队以鸡笼寨机兵为底子,在实战中吸收了大量的精兵悍将,全军精神抖擞,军备精良,纪律严明,虽只万人,却已气概不凡。李彦直指着这部军队说:“开平王(常遇春)曾说,能统帅十万之众,则足以横行天下。像这样的军队,若有十万,确实足以横行天下了。可惜眼下只有一万人。”
张岳殷正茂等都只是附和称是,胡宗宪跟了李彦直两天,对他的脾气稍微摸到了一点门道,知道他并不喜欢应声虫,而且似乎不忌手下张扬,就指着第二部人马说:“这支军队人数也不多,可假以时日,亦是一支精兵,可成都督的左右手。”
这第二部乃是戚继光所部的新军,训练未足,军械未齐,可精神面貌也都是上上之选,胡宗宪这句话既讨好了戚继光,李彦直也颔首称是,赞他有眼光。
看到第三部军队时,这一部人数最多,约有五万,分作二十列,站了半个海滩,却是投诚之海盗归入私掠舰队者,这一部良莠不齐,品流复杂,双手沾满鲜血的大盗,不守戒规的和尚道士,渡海西来的倭岛浪人,甚至还有身材矮小的黑人,高鼻深目的白人——也不知是阿拉伯还是佛郎机。这五万人多有凶悍之辈,但队伍站得有些松散,显然纪律不明。
李彦直问胡宗宪:“这部人马如何?”
胡宗宪见他问自己,心中窃喜,他也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道:“这数万人可以为福,也可以为祸。全用是不行的,从中挑出一万人来,也是一支精兵。只训练统兵者却须得其人,否则就会适得其反。”
李彦直心中却早有打算:“等到达大员,取了王牧民回来,就将这一万人交给他折磨。”笑了笑:“那剩下的呢?”
不可用的降兵如何安置乃是古往今来最麻烦的问题,若处理不当便会如宋朝一般称为国家最大的恶瘤。
胡宗宪心想:“这话可难回答,我心中虽有计较,但眼下这场合,也不合适说这个。”可李彦直既问,就不好不回答,沉吟了一下答道:“怎么处理剩下的人,只能做,不能说。”
张岳听了眉头微皱,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李彦直却听得心头一悦,想道:“这人不但颇为知兵,而且懂权谋,说话知道分寸。难得!难得!”
看到第四部军队时,这下包括李彦直在内,所有人都皱起了眉毛,因为这部人马实在太不像话——第三部人马虽不太守规矩,但一眼望过去还让人心中颇生畏惧之心,就像看着一把没有刀柄的双刃剑,怕它伤人。而这第四部人马却是让人生厌,就像看到一大堆蠕蠕而动的寄生蛔虫,两三万人的脸上,几乎个个都是一种入骨的皮,入骨的痞,这是一种沉淀了上百年的油滑——乃是一群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兵油子。
这第四部军队,就是浙东沿海卫所奉命前来的卫所官军了,他们虽是正规军,但却全无半点正规军的样子,显然不但身体条件大多不过关,而且平时也未训练。
李彦直叹了一口气,对诸将道:“我明日就要南下大员去捉王直,可这帮只会扰民、不会打贼的家伙实在让人烦恼。你们谁能帮我整顿整顿他们?”
这句话出来,殷正茂头伸了一伸,想揽下来,但想到此事的困难程度,终于忍住了——他和李彦直是同科进士,渊源深厚,不需要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搏出位。
戚继光善于练兵,可他本人就是卫所世将出身,对这些卫所兵的底子那是熟得不能再熟,心中早判定这帮人是无可救药——否则他何必选择另练新兵?
徐元亮是海贼出身,刚出海时没少吃过他们的亏,对这些人厌恨入骨,心想若能当这些官兵老爷的头儿折磨折磨他们那也是件痛快好玩的事,可是爽是爽,爽完了怎么办他却没主意,所以他也不敢揽上身。
其他诸将如卢镗、张岳等或有所保留,或资历不够,也都不敢出声,只有胡宗宪想:“这里就我跟都督的时日最浅,这事虽然难办,但别人既然都不敢接,就是我的机会。”所以等到李彦直的眼光移到自己身上时,竟出口问:“不知都督打算整顿成什么结果来?”
李彦直听他不负自己的期望,果然开口有接手之意,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我也不盼把他们整成一支精兵,只求他们不要成为国家的负担就是了。”
“不成为国家的负担?那勒令他们无事不得出营,不就行了?”胡宗宪说。
“不是这意思。”李彦直悠悠道:“我是说……嗯,国家现在很困顿,怕没钱养没用的人了。”
这句话出来,张岳、徐元亮等都大觉痛快,戚继光却脸色微变,为何他脸色会变?因为李彦直这句话的意思分明已有废除卫所供给的暗示。断掉卫所体系的供给,那就等于是要斩断卫所制度的根。
戚继光是卫所体制的既得利益者,由于其祖先的战功,他拥有山东登州卫正四品指挥佥事的继承权。他自北京一战以来连续得到李彦直的提拔,如今已位列从三品,高出了他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官职,以他的战功和年纪,将来积功累进,就是做到一品武官也毫不稀奇,但是按照大明的体制,这些功勋都是及身而止,山东登州卫的才是他的户籍所在,是他真正的根,只要大明的户籍制度与武官体系不变,戚继光一生的俸禄,以及他子孙的俸禄都会在登州卫支领,他正常的继承特权都应用于登州卫,从整个家族延续的角度考虑,相较于他在登州卫的继承权,宦海巅峰十年二十年的风光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如今明眼人都已看出:李彦直一系已有颠覆天下的趋势,戚继光又已进入李彦直团体的核心,只要把握得好,在新体系内他也能获得巨大的利益。绕是如此,在涉及到卫所制度变更一事上,戚继光心里还是浮起了一个疙瘩,产生了一点犹豫,则其它没有从李氏这里得益的卫所官兵会有多么强烈的抵触就可想而知了。
戚继光的眉头只是微微一皱,但李彦直却已留意到了,这件事情的难处心中深知,因此未得其人、未得其策之前,一直不敢妄动。
阅兵结束之后他回答普济寺,胡宗宪跟了过来,李彦直也没阻止,入东厢后,李彦直才对胡宗宪道:“汝贞,怎么处理卫所那帮冗兵的事,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汝贞是胡宗宪的字,胡宗宪见李彦直竟然能记得自己的字,而且如此称呼,大见亲热,看来又栽培自己的意思了,心头一喜,答道:“这事也急不得。”
“我不是现在就要完成,”李彦直说:“但也差不多要开始做了。只是我现在要先对付王直、破山,维护东海商路的畅通,其它事情必须靠后,所以希望其它事情在做的同时,不能干扰了这两件大事。”
他这句话里透露了一点他的既定策略,对胡宗宪这种刚刚跑来投靠的官员来说,那更是难得的信任了,胡宗宪虽然心里明知这是一种拉拢手段,却还是十分受用,脸上就露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神色来,说道:“都督!下官虽然不才,却也愿意为都督冒天下之大不韪!都督若有什么想法就尽管吩咐吧,下官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话虽说得慷慨激昂,但其实是知道既然要投靠李彦直,那么为李彦直付出的越多,得到的信任就越大,将来收益才会越高,危险反而越低。至于这个体系外的人说什么,怎么看待他,就不需要计较了。
“我要你肝脑涂地做什么?”李彦直笑道:“我是希望大伙儿都能发财,发正路的财,发长久的财。”
“啊,是,是。”
李彦直又说:“再说,能为我背黑锅、肯为我背黑锅的人多了去,我选了你,却是希望你能把事情干好。”
“那么……”胡宗宪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这件事的利害得失梳理了一遍,觉得此事若做成了不但利国利民,不负自己平生之志向,而且取得李彦直的信任之后,只要李氏不倒,往后自己的前程就一片光明了!
“那么都督,你究竟想怎么处理这些……这些冗兵呢?”胡宗宪问。
“我想让他们恢复一点野性,这样做,短期内只怕这几十万人都会把我骂死,但长远来说,却是好事。”
“野性?怎么恢复野性?”
“狗养得久了要赖皮。”李彦直道:“要是重新放回原野,任其自生自灭,当然一定会死掉一大片,但剩下那些,兴许会变回狼呢。”
胡宗宪眼睛一亮:“流放?”
“说得好!就是流放!可是你要是说流放几十万人,只怕当场会有被牵连到的几百万人起来造反啊!”
浙东的卫所官兵也没几十万,可这种事情历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彦直既动得浙东,便能动福建广东,南北直隶,山东山西……所以哪怕他只是要动一隅,哪怕要迈出一小步,全天下的卫所官兵也会起而跟他拼命!
李彦直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这件事只是其中的一小块,一时还没能深入进去,就想让胡宗宪回去想想,等有主意来再说,不想胡宗宪深沉多智,微一沉吟,竟然就说:“都督,若都督是这么打算,此事倒也不甚难。”
李彦直一奇:“不甚难?难道你有什么奇策不成?”
“奇策说不上。”胡宗宪谄媚地一笑:“主要是得借助都督的威权,咱们就以军制内之名,来行破此军制之实。”
他还没具体说明如何以假借军事体制之内的规矩行破坏体制之事,但李彦直只听了这个思路,已觉得:“很有意思!说下去!”
“简言之,就是借一个名义,将卫所里的人清空。人若都不见了,军制似乎仍在,其实已经不在了。久而久之,这卫所就会成为一个虚名。”
李彦直似有所悟:“把卫所清空……可清空去哪里呢?”
“都督说去哪里……”胡宗宪笑了起来:“就让他们去哪里。”(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