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了很久,哭闹了很久,才要到一张据说是妈妈的照片。从她拿到那张照片的那一天,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二十多年来,她一直随身携带。她看的太久了,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她闭着眼睛,随便地看着什么地方,只要她想,那张脸就会精准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牢牢地记住自己妈妈的样子,记着她的每一个独有的特征。她那颗右眼眼尾的如玉白痣,是她所见过的最天然最美的图画。她保有着妈妈的形象,直到七年前。那时,她关于妈妈的所有美好设想突然全部崩塌。她才知道,那个形象,原来不过是一场骗局……
心瑟望着她,脑海中突然就来来回回了这许多的画面。二十多年了,她的人生跟面前的这张面孔有着那么密切的联系。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极为不好,因为她看到面前这张几乎已经融进她血液的面孔,也慢慢失去了原有的放松和温度,她看着她,好像有些不解和苦恼,她甚至伸手上前要扶她一下:“简小姐,你怎么了?有没有不舒服?我看你的脸色这样差……苏,快过来,帮我扶简小姐到阳台那儿坐一会儿。”
刚刚引心瑟进门的妇人从里面什么地方快步地走出来,或许是厨房,心瑟看到她大概刚冲洗了一下手指,她的身上,她嗅出了新鲜的奶油味儿。
“我没关系……很抱歉。”心瑟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的眼前刚刚是有些恍惚,她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觉得整个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真的没有关系吗?你的脸色会经常就这样差吗?还是出来,到阳台坐着去,空气会好一些……来吧。”她小心地扶着心瑟的手臂,没有用力,似乎生怕引起她的介意。两人往阳台走过去。“苏,先倒一杯141过来……”
她把心瑟安置在座椅上,自己才做到了她的对面。
“一会儿喝一点儿葡萄酒,你会舒服一些……”她略有担心地看着心瑟。
“谢谢您!”心瑟勉强地牵了下唇角,她看着面前的这张面孔,她的笑容,怎样也聚拢不来。她调转目光去打量这个自己改造出来的内置阳台。高高低低的绿植,看得出主人很喜欢花木。外面的大阳台实际上改造成了一个小型花园,周围倒是原始的木栅栏,没有做任何的封闭处理。心瑟坐在自己的位置,可以看到再往前的地方是一个小巧的拱门,想必是通往打通的另一处阳台。这块比邻客厅的内置阳台空气也要好的多,毕竟有这许多的植物。
看着心瑟打量那些花木,她笑了笑:“我在美国的乡间住习惯了。每回到北京来,总觉得拘束。默生在昌平有大的庭院,我又习惯了这边。我第一次来北京就住的亚运村这块儿。当时看上这地角,方便。后来自己花了心思在这房子上,有了再好的,也不愿意去了……”
苏端来了一只托盘,摆在两人间的茶几上。苏先将已经倒好的杯子取出来放到心瑟面前。干白葡萄酒的醇香很快扑面而至。
“喝一点儿试试看。”她鼓励着心瑟。
苏也并没有退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心瑟抿了两小口,精神是提振了些。她看着面前不小的托盘里装满的甜点。
“不知道我这儿的口味你能不能习惯,就随便准备了些。”她看着心瑟:“我……能不能叫你心瑟?”
“当然,琴阿姨。”心瑟望着她。
“你再尝尝看苏亲手做的甜心海胆。海胆是上午刚拿到的。苏亲自跟一位法国料理大师学习过这道甜点……”她看心瑟不动,停下自己的讲述问:“哦,你会不会对海胆过敏,或者……”
心瑟从托盘里取出一只,用小匙吃了一口,果然口齿生香。
她看着心瑟的神情,才微笑着继续:“材料都采自国内。你知道从国外运来的反而受了二次污染……鱼子酱的味道好不好?这道甜点里面实际没有放任何调味料,只用的鱼子酱的味道带出来……”
“再来一块这个‘草莓塔’试试看……”她已经用叉子将甜点分成几个小块,将盘子往心瑟面前推了推,一脸殷切地看着她。
心瑟不好推辞,就再吃了两块。草莓微微的果酸正好中和了奶油的甜腻,下面的底烘焙的有点焦焦的,松脆的口感。“很好吃。”心瑟向一旁站着的苏微笑了一下。
苏看得出心瑟是真的很享用她的手艺,脸上颇有点冒出了满意之色。“那夫人,我先去忙去了。”她告退下去。
心瑟放下叉子,看到她丝毫没有动面前甜点的意思。两个人的目光正好触上,她笑了一下:“到了我这个年龄,对这些东西是不敢由着性子吃了。我就是喜欢看着年轻的女孩子吃。年轻嘛,稍稍丰满一些,会看起来更健康可爱。所以,你就放开吃……”她尽量让自己回到心瑟刚刚进门时的放松状态,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心瑟看着她因为饮酒微微垂下的睫毛,那右眼眼尾的白痣又跳回到她的视线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的酒她喝的太多,太急,她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燥热的情绪在心内升腾起来。“您,一直生活在美国吗?”
“早年间,我在香港生活。后来,就是在美国的时候居多……”她手中的杯子离开唇角,手臂保持着一个十分闲适优雅的姿势:“我到了现在,父母又已经不在了,一个人,基本上是无牵无碍的。美国乡间的生活氛围,自由舒服一些。”
“您一直居住在华盛顿州吗?”心瑟继续地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少有的直接:“西雅图的气候您早已适应了吧?”
她没有立即回答,却看了心瑟一眼,笑了:“看来,默生跟你聊了不少关于我的故事。你看看我在北京的这处房子就知道,我是个恋旧又十分懒惰的人。在美国也是,最开始的时候在那儿住了脚步,以后虽然也出去兜了几个圈子,还是又回到原点。我住的那个地方,不说也罢。很多人都说那儿的气候很是糟糕。”
“您却……”心瑟望着她。
“早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我自身拥有的一切。我的样貌,我的性格,我的家庭,我的经历……”她故作轻松地说。
“经历……也能习惯吗?”心瑟不知不觉拿起了自己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如果,像她所说,一个人的经历也能被习惯,那么,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又怎么会像生活在一个无法挣脱的桎梏里?一座金刚铸成的囚车里?现在,这一切都远远没有结束。她自己眼睁睁地预见了将来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且,她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发生的事情成为自己的经历……
“一件事情发生了,要看你怎么来看待这件事情。也许,当时是无奈的,回避的,抵制的,可是,过了许多年后,当你再回头,你会发现所有发生在你生命里的事情,那些已经成为你经历的事情,无论是偶然发生的,必然发生的,就像你身上独一无二的肌理,它们,无论是美丽还是丑恶,都是你自身的一部分,都代表了一个小小的你……我早就已经学会了接受做这样的自己。”她笑了一下。心瑟看到,她的眼角,隐隐现出了细细的纹路。一个五十几岁迟暮美人儿的笑容,那是深秋的滋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