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口的声音也冰、冰凉凉的,极为淡漠,好像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在陈述一个陌生人的病情。
“之前在美国是肝癌早期,切了三分之一的肝。三年前腿疼,去检查的时候被确诊为癌细胞转移,骨癌。”
车子就停在路边,离大楼不远,顾昊钧把景汐放在车后坐上。
从顾昊钧简单说完病情开始,景汐就一直再没说话,低垂着头在后座,抱着自己的膝盖,一路到家。
顾昊钧看着景汐魂不守舍的回家,自己一个人在车子里,突然轻轻笑出声。
半响,他给谭飞打了个电话,“手术有几成把握。”
谭飞已经睡了,迷迷糊糊接起,还没反应过是谁,听完问话,才梦醒般看了看来电显示,再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他眉一挑,怕吵醒苗可,下床,小声抱怨:“搞没搞错,大哥,这个点了啊,您的夜生活也未免太丰富了吧,这会儿都不睡!”
“抱歉。”顾昊钧看着景汐家院子里亮起的灯,灯光透过层层密雨,看起来格外飘渺。他突然觉得有些伤怀,自己的人生不也是这样飘渺吗?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全都是未知数。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奋力一试!
“我的病如果做手术的话有几成把握?生物治疗又有几成把握?”
“想通了,决定不折腾我们了?”谭飞话里带刺,本来一个简单的骨瘤切除手术就能搞定的事情,就因为自己的女人被自己赶跑了,每天作啊作的,良性骨瘤变恶性。变成恶性了吧也不积极配合治疗,在治疗的最佳时间去日本做什么交流访问学者!自己不怕死倒好,反倒让苗可每天给他揪着心,他想起苗可柳眉微蹙的样子,心都酥了,对顾昊钧的憎恨就更加强烈。“你这种情况,好在发现早,先切除肿瘤之后配合化疗做一些生物治疗应该更好一点。”
“知道了,谢谢。”
许是顾昊钧的声音太淡漠,谭飞听着莫名其妙的起了同情心,“放心吧,只要你配合治疗,死不了!”
顾昊钧笑了一下,挂掉电话。
是死不了。而且还有那么多事他还没做完,他也不会死!
雨势越来越小,小院里的灯光逐渐清晰,像灯塔里指引人们前进的明灯。他冲着灯光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然后发动车子。
景汐又是一夜没睡。
第二天单东城起床的时候,一出卧室门,就看见门口抱膝作着的景汐,吓了一跳。“小汐,你怎么了?”
他坐着轮椅不方便,景汐看见他出来,立马站起来推动他的轮椅。“爸爸,你要去洗漱吗?”
单东城看着景汐哭得红肿的眼睛,一阵心疼,抿了抿唇,却没问什么。他知道景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相信他的宝贝已经长大,能够自己去面对各种困难。
“是。我要先去洗漱,怎么的,今天变得这么乖,有什么阴谋吧?”
“哪有!就是今早起来的早,我推你去洗手间吧。”
“爸爸,你的复健还得做多长时间?”
“没几个月了吧?怎么了,闲弃爸爸了?”
“怎么会!”景汐一边给单东城淘毛巾,一边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表情。“爸爸,你要是恢复了,还回到北城大学去吗?”
自单东城醒过来之后,没有人提过他跳楼的事情,甚至刻意避开所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话题。今天景汐也是犹豫了半天才回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的心此刻是一片咆哮的海,她需要爸爸像小时候一样给她指引。
单东城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手里的动作一怔,看着一脸紧张的景汐笑起来,温润的声音一如往昔。“会。”
“爸爸,为什么?”景汐有些吃惊。当年的事情在学术界传的沸沸扬扬,虽然后来顾昊钧撤销了对爸爸的指控,
可是……名声已经传开,北城大学估计不会再用爸爸了吧?
单东城看着景汐有些担心的表情,握着她的手,软软小小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爸爸从没跳过楼。”
景汐这一次才是真正惊住,唇瓣开启,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她不知道该问什么。没跳过楼?那爸爸怎么会?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
感觉到手里景汐的手骤然缩紧,单东城安慰似的又紧了紧,一笑,颊边有着和景汐一样的酒窝,“傻丫头,你相不相信,爸爸只是去窗户外面拿了个东西,不小心……”
是真的!
当时他确实是举步维艰,名声和威望都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挑战。论文造假,挪用科研经费,无论哪一个被查证,
他都别想在学术界再混下去。
可是,即便这样,他也没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
挪用科研经费,确实是有其事,但他也是把额外的经费全部用于实验,并不是用于个人生活开销。所以,即便被查证属实,但这样的事情毕竟在这个圈子里也是司空见惯的,受些处分也就罢了。关键的在于论文造假!只要他重复不出来原来的数据,那么,面对他的,将是整个领域的唾弃。
所以,他开始自己做实验。既然以前出来过那样的结果,那么只要多重复,一定还可以出来同样的结果。
实验进行的并不顺利。同样的制样条件,测试结果的效果却完全赶不上。
他着急的都上了火,没有人是圣人,不在乎自己的名利。他奋斗了一辈子,临到老,声名狼藉,且不说他自己,光是他的景汐都会被人瞧不起。
那天,他回忆起王辉当年向他汇报实验的时候曾经说过,骤降温似乎对样品的结晶性更好一些。所以,他把反应好的反应釜从160度的烘箱里拿出来,全部摆在窗户外零下10度的窗台上。1个反应釜,依次排开,成了一长列,他要保证它们不掉下去,放反应釜的时候直接站到了窗台上,小心谨慎。
可是,他小心了反应釜却忘了自己。反应釜太热,他拿了抹布衬着,想要放到最里面,伸长了胳膊放置,却还是不稳当。索性,他站到外面去,距离拉近。刚放稳反应釜,手里的抹布不慎掉下去,他的手挨到反应釜上被烫了一下,反射性松手。结果,瞬间掉落的感觉,让他的心一揪。他知道这一次一定凶多吉少,下意识护住头部。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无意识。
再次醒来,大家都对他怎么掉下来的这个问题绝口不提。他其实事后找过当年的报纸,知名化学系教授畏罪自杀的标题被弄成头条,赫然醒目。他知道大家误会了,但不提这件事是他们的好意,他便也不说,随了他们。
景汐听着单东城解释完原因,神情愣愣的,半响,蹲下来,反握住单东城的手,“原来是这样。”她冲单东城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在我心里的爸爸从来都不是一个逃避问题的人。”
单东城鼻头有些发酸,爱恋的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景汐的脸颊,“傻丫头。你这是盲目崇拜!”
景汐傻笑。
“不过,小汐,爸爸当年是做错了一些事情。”
“爸爸……”
“其实小钧的控告是确有其事,科研经费,我从来没有用在实验之外的事情上,可是,你帮我做过账目,你是知道的,确实有挪用。把差旅费还有问询费都提到最高去补贴测试费。而论文也算的上造假,如果他当时执意告上去,我被赶出化学界都是有可能的。”
“爸爸……”
“你是想不通我为什么还想回去?”
景汐点点头。
单东城看着自己睡着的这些年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照顾他们一家的女儿,笑着说:“你不相信爸爸的学术了吗?既然以前犯过错,那以后改就好,可是那个方向,仍然是爸爸最爱的事业,怎么能因为犯过的错误就将之前所有努力毁于一旦呢!而且,还有那么多学生,都是我需要负的责任。”
看着骨子里透出以前一样自信的爸爸,景汐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好。爸爸,我支持你。你要加油站起来!”
她很开心,爸爸还是以前的爸爸,没有被任何事情打垮。他就像一盏灯,总能让她看清前进的方向。原本一团乱麻的心,现在变得无比清晰。
她决定不提顾昊钧的事情。笑着对单东城说:“爸爸,你快点收拾,我去帮妈妈做早餐。”
单东城却笑了一下,把她拉回来,“先别走。”
景汐蹲下,抬起头,“什么事啊爸爸?”
单东城看着她的眼神有洞悉一切的通达。“你昨天是不是遇见小钧了?”
景汐一惊,脸上表情有些呆滞,“爸爸,你怎么会知道?”
“傻丫头,能让你哭得眼睛红通通的人,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单东城看着她面露悲伤的神情,叹口气,“其实最早以前,我对你喜欢小钧这件事是很乐见其成的。我一直觉得他是那个能像我一样疼你的人。可是,后来……”
单东城的目光逐渐迷离起来,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景汐觉得他身上布满着浓重的令人发慌的悲伤和愤怒。她不安的摇摇他的手,“爸爸。”
单东城被手上温热的触感拉回思绪,看着眼前双眼通红的女儿,帮她把掉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揽到耳后。“小汐,对不起。是我们造的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