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还是给齐家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那俩男孩子的爷爷一声,毕竟孩子不回家老人要着急的。齐家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安安又给王广跃打电话,让他帮着照看那几只羊驼。她半天不见它们,已经有点想了。
那个腿上和手上绑了纱布的男孩子瞪着眼睛看她打电话。他觉得这个姐姐有时酷酷的,有时又挺和气,这样复杂的人他没见过。
“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救你哥儿俩一回,怎么也得知道个究竟吧!”
那男孩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
原来,他也是小埔村儿的人。但他们小埔村的学生都在上旺寨中心校上学,他和弟弟逃学,遇上了同样逃学的那几个,因为上学期的一场争斗,这几个不依不饶,在半路上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就因为这吗?可是他们下手为什么那么狠呢?”安安想想那打架的场面,甚为不解。
“因为,”那男孩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说:“因为我爸爸贩毒弄得他家里人吸毒了。”
安安愣了一下,今天她居然救了个毒贩子的孩子。“那——你爸他……”
“二十年!……他服刑呢!”
“那你妈呢?”
男孩子摇摇头,狠绝地说:“不想提她!”
安安就什么话都不能问了。她经历了这么多,便知道各家有各家的苦,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傍晚的时候,安安出去搬了一箱子牛奶放在瘦孩子的病房。又买了一大袋包子给他们哥儿俩。这袋子上印着奶奶山几个字,知道是谷雨他们那个天地人公司搞出来的包子铺。他们什么都做,是小而杂,听谷雨说包子铺都要搞连锁。据说农村大嫂对这事挺积极的,只是标准化目前还达不到。
那俩孩子吃包子的情形让安安惊到了,准确地说,是震撼!明显地,那俩孩子知道在外人面前要吃得矜持一些,可是,他们还是太想吃了,张开嘴就停不下来,简直有点穷凶极恶的样子。
安安打开牛奶盒给他们喝,怕他们噎到。医生查房看到了,提醒说:“让他们少喝点,平常不喝奶的人身体里缺少乳糖酶,恐怕要不舒服的。”
安安很听劝地放下奶,不让他们喝,然后又出去买了一箱酸奶。问清哥哥能照顾弟弟,她就回山了,她很想念那几只羊驼。
但当她第二天再来医院的时候,医生见了她就抱怨,说那两孩子把病房弄得臭死了。那个大的还好,自己会去厕所,那个小的医生让卧床静养,要观察脾脏出血情况,他就只能拉在床上。那个哥哥收拾都收拾不过来,弄得护士都气得嚷嚷。
安安赶忙道歉。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她走了以后,那俩孩子太馋了,喝牛奶一盒不够,再来一盒,后来,俩孩子居然把牛奶当水喝。
安安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她的生活里怎么会有这么馋的人呢?她抱着头在过道里坐了片刻,决定出门买一大提卫生纸。当看到男人内裤她也拿了一盒,这是她第一次买这种东西,却是给两个半大孩子。交款的时候,她又看到那一箱子一箱子的牛奶,想了想,干脆再给他们提上一箱。
结果,医生一见她拎着牛奶就火了。“他们都这样了,你还给他们喝!”
安安说:“先把馋病治了再说!”医生让她气得简直没话说。
两孩子却怯了。现在他们拉得没有一点力气,吃了药也直不起腰。
放下牛奶,安安问:“知道怕了?”
哥儿俩缩了缩脖儿,知道这回丢人了。
“这箱牛奶还是给你们,”安安说得心平气和。“等你们好一点,一次少喝点,慢慢地身体就有乳糖酶了,以后就不会这么难受!”
“不!”哥哥坚决地说:“以后我们也不喝了。我们不需要乳糖酶,因为我们以后不喝牛奶!”
安安想说什么,可是却又不想说了。她想起他解纱布的激烈的动作,他说他受了伤也不需要治疗的。
“那好吧,你们的身体你们自己度量。这箱奶就先放在这里。对了,你爷爷来过了吗?”
哥哥摇摇头,冷冷地说:“他不会来的。只要知道我们活着,他就放心了。”
安安再次被噎得无言以对。
她不了解这种人家的生活,但是基本的教养让她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
“那——好吧,我出去和医生谈谈,然后去给你们买吃的。不过,不给吃肉了,知道吗?”
俩孩子点点头。
安安出去问了下那个弟弟的出血情况,医生说得再观察观察,一场拉肚子搞得病情变复杂了。她又去超市买了些蛋糕和榨菜,回来的时候买了几碗封好的粥。
她又一次看到俩孩子凶猛的吃相。
看到他们吃,她觉得自己也饿了。
到晚上谷雨和齐家回山,安安说:“谷雨,我现在觉得你虽然受了些苦,但你也不是最苦的,我捡的那两个伤员和你比也差不多。他们有亲爷爷,但爷爷也不去管理自己家的孩子!”
谷雨笑笑,没说什么。苦这种东西,怎么好比呢?人人都会觉得自己苦,苦的情形不同罢了,挨打、恐吓、绝望……
齐家却护着谷雨,知道谷雨不想提从前的事情。他说:“做了点好事便炫耀,这不是你啊,姚安安!”
“我哪里炫耀?”安安呛他。“我还在那里照顾病人,你却甩了银行卡就走!”
“你——!”齐家愤愤地。“算了,我不跟女人计较!你且炫耀着,我去看片子了!”
等齐家走了,谷雨冲安安笑笑,“他就是这样的。是不是他从小就这样?”
安安也笑。她说:“他维护你呢,知道你不想提伤心的事情。……齐家很善良,他只是太小了。”
“我知道!”谷雨当然知道。上高中的时候,齐家就开始维护她了。
“谷雨,这附近吸毒的多吗?”安安想起白天谈起的事情。
谷雨摇摇头。“这得问赵篇,他了解情况。我自从回来,只专心做事,很少和附近的人聊天。王广跃都比我了解得多。”
安安嗯了一下。她知道谷雨为什么不跟附近的人聊天。附近的人对她的身世太好奇了,而且谷雨现在是名人,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她说:“那俩孩子对毒品也是深恶痛绝。但他们虽然恨毒品却不恨他们的爸爸,我看他们倒是挺恨他们的妈妈。”
“呵,人的爱恨嘛,总是跟着自己的感受,伤你最深的自然是最恨的那一个!”
“谷雨,”安安探过身子,她关切地问:“你现在还恨小埔村的人吗?他们那么多成年人都没有帮助一个可怜的外地孩子!”
谷雨苦笑了一下,说:“还恨他们做什么?我现在不是挺好的?过去越绝望便越仇恨,现在想一想,他们自己家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哪能想着去帮助别人呢?就比如你说的这个贩毒家庭的爷爷,他哪能想到去帮助别人?不会的!”
“谷雨,”今天既然把话题扯到这儿了,安安决定索性谈深一点。“我一直很奇怪,你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却表现得矜持有度,今天看那两孩子吃东西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听了这话,谷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带苍凉地说:“其实你没发现我的地方太多了!我六岁之前,家里肯定对吃穿坐卧是有一定要求的。到了小埔村以后,我当然很反感眼前的那个家伙,也不能适应周围的一切。那个杨德才的一切都是粗鄙的,因为反感他,我抗拒一切他的陋习。比如他不洗脚,我会主动洗脚,哪怕是凉水,我也会偷偷地洗一洗。他吃东西乱翻盘子,我不翻。”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当然,在那个家我吃的都是最后剩下的,也轮不到我翻。”
安安同情地摇摇头。今天,怎么把话题就引到这儿了呢,她心里有点后悔。但看情形,谷雨想说。
谷雨说:“因为我仇恨被拐这件事情,我便仇恨整个村子里笑话我外地口音的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我都不和他们说话。因为不说话,他们便以为我很呆傻。后来,我上护士学校,我也很少跟人说话。我怕人家笑话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在同学中炫耀的东西。我会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搭配衣服,看着他们抹完口红以后轻巧地用小指抹匀的动作,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很怕做不好、不会说,会让他们笑话。因为我是怯的,所以我只是安静地观察,我反而显得安静乖巧。最多,他们会觉得我怪异,不好接触。”说到这里,她又笑了,脸上明媚起来,她说:“后来呢就找到了家,可以上那个大名鼎鼎的明德中学啦!可是,直到上了明德学校,我和齐家在一个班,他们都叫我土妞儿。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没有恶意,但那真的不是什么好词儿。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许多事情。我能看出别人穿衣服好看不好看,但穿在自己身上我就觉得很茫然。所以,我还是躲着的,我怕露怯。”
说到这儿,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说:“你看,现在周全说要给我设计衣服,我多高兴,我终于不用为穿这件事发愁了。还有吃西餐,在洛杉矶齐家请我吃西餐,我看着他吃,我只吃面前我懂的东西,我不会轻易露怯的……”
谷雨说得连笑带泪,安安却不禁一阵酸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隐藏的难过啊!谷雨的成熟是必然的,她在被拐进小埔村的那一天就长大了!
齐家和谷雨,差距太大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