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栋梁一直睡得不好,这倒不是因为颠簸。他曾在小圈子里跟人夸口,他一上车就能睡,在这方面他跟某某人是一模一样的,做领导就得经得起折腾。听的人马上就拍他的马屁,说姚董你这就是当领导的材料,他就会哈哈一笑,说玩笑、玩笑!但今天,他睡不好是因为腾冲,是因为那个矿,也是因为那种欲哭无泪的困境。
在他脑中反复出现的就是怎么办、怎么办?工头跑了怎么办?拿不到工钱怎么办?出了事故怎么办?人被困了怎么办?一个一个的画面让他几乎窒息,反而是司机小王停下车子将他推醒,让他喝了口水。
“停车干嘛?我们得赶路!”他还惦记着事故。
“马上就走,姚董您……没事吧?”
“没事儿!”他一骨碌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儿?开车!”
车子又启动了。他长出口气,看看手机,离事故发生已经四个多小时,再有一个小时他也该到了。
估计白远行已经先他而至。
他倒不太在乎这种先后。因为这是意外,不是态度问题。他是正常回家,他已经连续大半年坚守工作岗位,别人能说出个啥?
他也不在乎让白远行出风头。白远行,他除了语言能力比他强,论文发表比他多,年纪占点优势,至于业务,哼哼!请问他一年有几个下井的记录呢?生产单位光看别人报上来的数据能说明问题吗?
而白远行做不到的,他都能做到。哪个矿长都不敢骗他,他要坚持下井,谁都不敢不跟着他。他看到什么问题就处理什么问题,还没到工作面呢,那些跟着的矿长和区长脖领子就被汗水打湿了,他们半真半假地说,这都是吓出来的。
这次的事故他不怕。
按照安全生产的有关规定,百万吨死率1%算正常。今后这都已经是年底了,黄岩矿困在井下的总人数是三个,即便他们全都遇难,申府集团也没有超过红线。
三个,他没那么点儿背吧?
人的求生欲望是很强的,这些,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唯有冷静的头脑和坚定的信心才能抓住上帝扔下来的绳索。这时候要相信队友、相信地面上的人,有人托、有人拽、自己一定得给力、配合,千万不能做那个动不动就给大伙儿泄气的,这种人最最可恨。
当年袁小毛就是这么个角色,他狠狠地揍了他一巴掌他立马闭嘴,再不敢说“遗书”二字。这一巴掌打出了威风,其他人也不慌了,都说要听他的。结果,他们一边自救一边等待救援,终于,在连外边的救援队都信心尽失的情况下,他们出来了,而且是一个不剩地出来。
那时,他是爬着出来、也是被人拽出来的。在他们拽他之前,他的肋骨就断了。可是他一声不哼。当星光洒在头顶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因为,他知道结果了,他活着,他不需要再巴巴地撑着。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姜上舟那张稚嫩纯洁的脸,她眼睛弯弯的,皮肤嫩嫩的,一笑,眼睛里的光泽便跟着一闪,就像星辉一样。他又要晕过去,觉得这不似人间。
他的生活中还没有过这样的姑娘,像要照耀着他一样。
她说:“你终于醒了,他们说你是英雄,没有你,他们就全完了!”
他没有言声儿,因为那时候他还摸不着实情,他只是惶惑地看着她粉嫩的嘴唇一动一动。她就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捏着个本子,她的指甲盖儿也闪着粉润的光泽。
这些日子,特别是在快撑不住的时候,他的意识一直在亢奋与茫然中交错,他只知道他要活下去,但强烈本能之下却是绝望的底色。特别是最后的关头,他根本没力气数人,耳朵或者舌头都因为他的“懒惰”仿佛失去了功能。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中途落下一个。他只记得亮光一闪,他出来了,他活了!
据姜上舟描述,袁小毛对别人说他是救命恩人,因为在出事故的一瞬间,他回身去拉他,而袁小毛正在提裤子根本没意识到事故的发生。如果不是拉袁小毛,他本来是可以跑出去的。结果,他被袁小毛的拉扯绊住了。然后,跟他们一起遇难,又组织他们脱险。
这就是袁小毛的陈述。据说在他昏迷的时候,袁小毛来看过他,还给他买了二斤苹果。那个稀松的家伙在他的病床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想起来就讨厌。
他确实是回身拉了袁小毛,但只有他知道为什么去拉袁小毛。因为袁小毛的表姐夫马三胖早在半个月前就跑了,他跑了,十几个人的工钱就没处领。矿主说了,这几个月的工钱都已经支给马三胖了,要工钱,你们找马三胖去,我一分都不欠你们的!可马三胖到哪儿找呢,连袁小毛都说不清。但是马三胖毕竟和袁小毛沾着亲,他抓住袁小毛就有希望抓住马三胖,他就不信马三胖他会一辈子不回家。
这就是他要抓住袁小毛的原因。如今想起来确实后怕,但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想盖间新房子希望全在那些工钱上,能不重视吗?那就是他的命啊!可是冒顶了,谁也料不到局面如此可怕。
在外人眼里,这就是姚大梁的舍己救人、同乡义重!
他受领了。他确实拉了袁小毛,他确实带领着大家爬出来了,有这样一个结果,原因还重要吗?
这种误会像笼屉里的蒸气,带着馒头的香味扩散得哪儿哪儿都是,真的令人陶醉。他还在病床上的时候,一波儿一波儿的荣誉就来了。他是谁呢,他是一个有着高中学历的民工,一个农村寡妇家的长子,一个能挑起家庭重担、同时能挑起同伴命运的栋梁。矿主有口音,记者采访的时候他告诉他们这个英雄叫姚栋梁,到他自己能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们一直叫他姚栋梁。那个时候,谁会去查户口本儿呢?
所以,姜上舟跟他说话的时候,一张口就是“栋梁同志”,他感觉舒服极了。姚栋梁,这才是他应该叫的名字,他就是社会的栋梁!
真正改户口上的名字,那是后来上矿业大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姜上舟已经对他很有好感了,她老从实习单位过来找他。他是作为委培生进的矿业大学,机会是姜上舟给他找的,姜上舟说:“你考吧,你准能考上的,全地区推荐的几个人里边你是文化程度和工作业绩最突出的,你一定行!”结果,一考,他果然行。
就这样,他上了大学,他的人生改变了。他在姜上舟二十三岁的时候娶了她,那年,他二十七岁。
他的家在这之前就从村子里边搬出来了。开始,他不清楚他和姜上舟的走向,他也没有能力更好地安顿他们,是母亲自己安顿了自己,她带着弟弟到表姨那个村暂住了一段,两亩薄田也扔下了。几年之后他们才去的福州,因为他的境况一日比一日好了。
这种背井离乡当然开始也是不舒服的,但那样做有样做的必要性,因为他们全家得躲着王小蒲和她的家人。王小蒲嘛,她够可怜,她没有任何的过错,但和她拴在一起,他就看不到前途。这件事,在他还躺在病床上很虚弱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替他想清楚了。
如果不是王小蒲,他这段历史是没有任何阴影的,他真的是自我奋斗过来的。上天把姜上舟送到他面前,难道他能推却吗?推却了她,他还能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吗?
当然不能,换个人都觉得不能!
何况,在王小蒲这件事上,他只是被动接受的那个,到他能从医院出来,姐姐和矿主把一切都谈妥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村子里已经是个死人。这消息矿主告诉他的时候他非常震惊,但消息已经在他知道之前就扩散到了老家的村子,难道他还能回去纠正吗?
怎么纠正呢?让姐姐和妈把钱退回来吗?纵然她们有些自作主张,可是换个位置想想,有个矿让你经营并继承谁能不动心呢?他不认为别的男人会做出其他的选择。
男人,在面对事业和女人的时候,其实大多冷酷无情。所以,他的自责没那么重。
只不过,当姜上舟要带给他更广阔的前途的时候,那个矿他就看不上了。他这人,不那么贪钱,他贪图的是更宽广的天地。而这些是那个矿主永远都不能给他的。
矿主的女儿真他马恶心!这是在他屈辱岁月里最难忍受的地方。
他的伤还没好利索,还在休养,矿主就给他调宿舍,让他单独居住。等换了条件更好的房子,换了新的床罩被褥,他才知道这是矿主的女儿等不得了。
他坚决不让她上他的床,可是她就是赖着。他说他有伤不能乱动,她就扒了他的衣服自己动,反正她一个二婚的做什么都熟练得很。他在她的催化之下释放了身体,心里却委屈得要命。那女人真的太丑了,和王小蒲完全没法比。只要他睁着眼睛,便什么都做不成,他只能闭着眼睛把她想象成王小蒲,可是那女人哼哼的声音总要把他打醒。
为了这个矿、为了将来他什么都忍了!
可是他不同意立即结婚。他说还有几个他的同乡要安顿,他们之间的交易得等打发了同乡才能把手续结清。要不,在乡下的名声太难听。
那女人就骂:早知道就把你打发回去把那个王小蒲赶走算了,反正这笔钱总要出,不如干脆给她一部分。但骂归骂,她还是委屈自己偷偷地来,再偷偷地回去。
但其实同乡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是一个县的,但离得很远,即便来到一个矿上关系也不近,他是这帮人中的龙凤,他怎么会和他们谈得那么深呢,他们对他的事情并不知情。他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这么早就把机会给了她吧,他的心太委屈了!
而且,那时姜上舟时不时地来矿上看他,虽然她说只是路过,但他明白,姜上舟那么热情是为了什么。她的眼中闪动着纯洁的欣赏,和王小蒲当年看他是一样的。只不过,她的眼中多了一点怜惜,而王小蒲的眼中更多的是崇拜。
局面就是这样,他怎么能轻易答应和一个丑鬼结婚呢?这丑鬼撑死了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有钱人,但姜上舟呢?她说父亲过去教书,现在转行做行政了,只这么一说他就懂了。姜上舟的谈吐和气质你能猜她父亲是小学语文老师吗?绝对不能!
他在等着事情走向明朗,结果,等到了,姜上舟带来一个让他上大学的机会。
他要离开私人煤矿,矿主坚决不答应,矿主的女儿也坚决不答应,他们说他们在他身上是花了钱的,他们居然要找人把他关起来。可是他不怕,他说除非你们敢要了我的命,否则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去上我的学。矿主的女儿威胁说,要把他在乡下的情况告诉姜上舟,让姜上舟恶心他,可是他也有能威胁到他们的,他说:难道你们想让我把金山坳里的秘密说出去吗?
这下,矿主沉不住气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真小看了你!”
他冷笑着说:“你当然小看了我!我这样的人岂是你们说买就买的?”
矿主没辙了,他真的不敢杀了他。因为有人三天两头地要找他呢!
“可是,我怀孕了!”那个丑鬼坐在地上就哭。
她的父亲骂她:“哭什么哭,生下来爹帮你养着!”
就这样,他自由了。他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儿,也拿回了自己的工资。到那时,他才想明白,可能马三胖已经把他卖过一回了,原因只在于他长得过于出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