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里出来,张爱娣就觉得东西买得有点多了。她拎得有点累。她扭头看看跟着出来的孕妇,问:“那个——,你要不要分一瓶米酒?今天很便宜的,买一赠一,我算你一半的钱,十五块啦,单买你是买不下来的!”
孕妇摇摇头,没顾上说话,而是冲着台阶下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说:“呀,王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这不是马上就过去了吗?”
那个叫王姐的说:“等不及了,我给你送钥匙,我要去车站接人呢!”
“那,您不在,我们怎么好……”她伸过去接钥匙的手犹豫了。
还没等那个王姐说话,张爱娣又问了一句:“这米酒你要不要啊?对孕妇很好的!”
孕妇不耐烦地说:“不要,刚刚不是说不要了吗?”
“你看看,年轻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张爱娣火了。“你当我是拿不了啊?我是为你好!你不要我随便给谁、谁都得乐得说声谢谢!”说完,她大方地冲着那个叫王姐的说:“这米酒我送给你了,晚上喝一点,活血,可好了!”
王姐摇摇头,婉拒:“去车站接人,拿它不方便!”
“哼!”张爱娣不高兴了。她一下子把一瓶米酒搁在台阶上,说:“谁爱拿谁拿,我今天还就当是施舍了!”说完,拎了袋子走人。
孕妇和王姐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看着她一颠一颠的步伐,王姐忽然叫了一声:“大梁妈?”并追出两步。
张爱娣脚步一顿,回头看看,等借着超市玻璃上投射出的灯光看清楚来人,她坚决地说:“你叫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说完,就急匆匆走了,甚至脚步还绊了一下下。
王姐愣在原地,像是琢磨事情的样子,过会儿,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过了马路的人,还是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孕妇走过去说:“王姐,要不,我们改天再看房子?”
王姐嗯了一下,有点心不在焉,停停才明白人家说的是什么。她笑着说:“没事儿,去看吧,那房子剩下的东西扔出来都怕没人捡呢!不过,你们租房子的,将就着用还能用,倒不用买新的,省得来回搬腾!”
“不,还是再约吧!”孕妇还是推却了。
王姐看看时间,就说:“那好吧,今天真是不凑巧,那明天或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孕妇笑着点点头。
王姐急匆匆就走了。她去车站等车的时候,还又看了下刚刚那个“大梁妈”消失的路口。她看得非常入神,甚至车来了她都差点错过。
……
王小蒲下了车已经天黑了,但她精神特别好。看到站台上迎接的姐姐,她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呀!”
王大荟迎过去,急忙接过她手里的行李。
“呀,什么东西,这么沉?”
“给东东带的,一台电脑!孩子这不是要结婚了吗?”
王大荟心疼地怪怨:“你说你,挣的也不多,给他花什么钱?”
“不给他花给谁花,我倒想找个花处!”王小蒲笑着说。
王大荟就没有接话。两个默默地出了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王大荟说:“刚刚,我好像看到大梁他妈了……”
王小蒲就是一愣,紧接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大荟说:“开始我没往那儿想的,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做事挺不讲究,但后来见她一颠一颠地走路,就想,那可能就是她了。我叫了她一声‘大梁妈’,她停下了,看看我以后,说她不认识我!”
王小蒲只是安静地听,却不由得把一只手攥紧。
王大荟说:“她端详我的时候,我也端详她,我觉得真的很像,这些年好像过得很好的样子,皮肤比过去细润,只是老么,那是没办法了……”
“姐,我不想听她。你就说说东东媳妇吧!我还没见过她是啥样子呢!”
……
王小蒲不想听,王大荟便不再说,连东东媳妇的话题也没说,车就来了。
然而,王小蒲不让姐姐提起那事,自己却禁不住去想。
她想起大梁的骨灰盒从云南拿回来以后,她是怎样的哀恸。她忍着痛去村里的供销社花六块五毛钱买了一块毛巾,是蓝色提花的毛巾。供销社的人说,有四块五的,也很好看,你要垫骨灰盒,这个就不错了。她愤怒地质问人家,我家大梁的一辈子难道连六块五都不值吗?
她把这个骨灰盒放在她的枕头边上。她吃饭的时候都要跟他说一声,今天米太少了,或者菜炒得不好吃……
下地劳动回来,她歇歇就跟他唠叨一会儿,说肚子太大了,都弯不下腰,人家做了多少,她才做了多少。
有时,她也跟他抱怨婆婆和大姑子。她说,你走了,我就成了这个家的外人,而娘家本来就是回不去的,这么大个肚子,又没有结婚证,娘家都嫌我丢脸呢。但抱怨完了,也就完了,她还是把骨灰盒擦得光光亮亮,摆得端端正正的。
有天,她晚上没回家住,到姐姐家去了。等半上午一进家,就发现骨灰盒没了。她就冲出去问:“大梁的骨灰盒哪里去了?”
婆婆放下大勺说:“让老二埋了!哪有家里放这个的,跟你说早点埋、早点埋,你放了这么久都不埋,老二因为这个天天做恶梦呢!”
她愤怒地问:“埋哪儿啦?大梁他那么大个人,要埋也得有个仪式,我们这么多亲人不都活着吗?怎么能让老二这么随便就给埋了?”
婆婆说:“要仪式?钱呢?把他从云南接回来前前后后一个多月花了多少钱?刚接回村子的时候,众人都在,那时候就手埋了也就埋了,那也算个仪式。现在要埋再请人过来,这又得多少钱?你一个整天张着嘴吃饭的,也好好动脑子想想这个家的日子!”
说着,她就把大勺扔到锅里,热汤溅起来老高,把她自己烫到了。她又开始疯骂。
她实在气不过,走了六里地的山路,到学校去找老二。
她把老二从教室里叫出来,问:“老二,你把你哥埋哪儿了,你告诉我个地方,我好常常去看他!”
老二低着头想了想说:“早起上学,妈让把哥的骨灰拿出去埋了。我走得匆忙,见路上正好有个坑就把它放进去了,上边盖了土和大石头。你要不满意我埋得随便,我这周回去再重新埋一下。”
她问:“是哪个地方有个坑啊,我说清楚我自己去取!”
老二为难地摇摇头说:“说不清楚,但我能找到,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就去取。埋在坡坡上,在高处,高处的坑里是不会被水冲走的。”
“那你现在跟我去取啊!”她拉着老二的胳膊就要走。
老二啪地就甩脱她。他说:“我还要上课呢!你不上学怀上个大肚子便以为有了饭吃,我不上学怎么办?哥不在这个家还不是要我撑着吗?”
他说完就回教室了。有人从别的门出来,看看她就又进去了。
她一个人出来,沿着山路返回,边哭边找坡坡上的石头盖着的坑。可是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她瘫倒在坡上不会动了。有个过路的看她可怜,问清情况把她搀扶了回去。
婆婆盛了一碗水给她,说:“一出去一整天,菜地里的活儿也没人干,还让人给送回来,你这样子外人还以为我们家怎么虐待你呢!”
她忍着心里的痛把那碗水喝了,问:“等老二回来,把骨灰给我拿回来,我带走,从这个家离开,行不行?”
婆婆立马说:“行!大梁要不要跟你一起过是他的事,现在他人都没了,我自然更是管不了。你要走,你可记着,从此跟我家再无瓜葛!”
“那孩子呢?”她问。
“孩子?”婆婆说:“我大梁不在了,他养不了,我就能养得了吗?我还要供老二念书,有个小的拉扯着,老二的前途也完了。……这日子,我都想找个人嫁了帮帮我,你也找个人嫁了吧!”
说完了,婆婆便抹眼泪,在她面前哭他死去的丈夫把一个破家丢给了她。
又捱了几天,老二回家了。她问“拿回来了吗?把你哥的骨灰盒拿回来了吗?”
老二嗫嚅着,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他说:“我明明记得的,就在那歇脚的坡坡上,可是再找就找不到了。我找了两个小时,都找不到……”
她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接着,她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卫生院里。是姐姐王大荟守着她。
姐姐说:“你婆婆说,你们讲好的,从此和他家再没有瓜葛。……不过,你现在做妈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