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旧。
孟沅抱着自己快要炸开的头,吩咐自己停止思考。她终于止住自己对过去的又一次探索。
这过去,像记忆中的炸药桶,不能触碰般危险。
等她再向那圆天线望过去时,她顺着固定在天线边缘的三根支点延出的金属棒,望向交叉处指向的夜空,夜里仍是静,楼底下的喧哗声,隔了远远的风吹送入耳,也会变成静谧世界的一个和声。天空不是一般人想象的漆黑,带了墨蓝,是蓝到底的那种丝绒的颜色。
城市里看不见星空,那些黯淡的光芒,隐匿在尘蒙尽头,迷失在流光群中。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写信回去了。
一想到家信,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父母的脸。她记得妈妈的头发不再如漆,在她离开之前已然花白,那么现在,会不会因为思念远在异乡的女儿,更多添几绺白发呢?爸爸是那么一张脸,脸上永远表情威严,使人害怕,从小到大,她都很畏惧爸爸。爸爸是爱她的,她知道,但她还是怕,从骨头里怕出来。
在她的记忆里,爸爸是凶悍的,总是在高声呼喝,而她在爸爸的呼啸声中,每每看到嗓子里冒出来的烟气,跟头顶上升起来的戾气,她便会害怕得发抖。爸爸的要求很多,爸爸会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来,甚至,会在完全没有提出的情况下,也要她去猜测要求并且做到。
她小时候一直觉得是自己笨,因为她即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做不到爸爸的乖女儿标准。
她从小就很用功地读书,成绩一直是班上前几名,但她得不到爸爸的夸奖——爸爸最吝啬的就是夸奖词语。爸爸也从不会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那样,拿着她的成绩单,向隔壁的叔叔阿姨说:我女儿又是第一。她记忆中,从来没有爸爸的赞许,只有爸爸威仪如花岗石的脸孔。
她至今清楚地记得,在自己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做不好爸爸教的一道四年级的三位数乘法题,而被爸爸一个巴掌打得鼻血四溅,即使已过了十五年,午夜梦回到那个哀哀哭泣的小女孩,她仍然会感到眼眶的酸涩。她其实很爱爸爸,她最希望能够让爸爸以她为傲,但是,爸爸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就算她费尽心力做到了一点、两点,也不可能做到全部——而且,最令她恐惧的是:爸爸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要求冒出来!
想到这里,孟沅倏地觉得后背上的肌肉抽紧了起来,绷紧的酸楚滋味,让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放松、放松,rela!才渐渐懈下来。离家千里,隔了这么久远的时日,爸爸那种居高临下睨视的感觉,仍然芒刺在背。
这刻,家里人在做些什么?家里的天气一定不像这里这么炎热罢?不过夜来的凉风倒徐徐得可爱。她看到妈妈忙碌的身影,妈妈一定是在忙一家人的衣食冷暖。妈妈始终是勤快的,而且妈妈的脸庞上全是很和蔼的笑容,尽管妈妈也不爱夸奖她,有时候也会打骂她,但奇怪的是,她如今能想起来的,全是妈妈嘘寒问暖的关切声音。
她记得自己有一次是病在床上一个多星期,妈妈那么细心地照料着——爸爸背着她上医院,爸爸给她拿药、爸爸去学校请假——她忽而又是一怔,爸爸的爱,也应该是明显的。她忽而又怀疑起自己来:那么定是自己不够乖吗?自己的倔强、坚持、不肯服输,全是错的吗?自己这一次远走异乡的真实原因,难道全是枉然的意气用事?
她再次反问自己:我一直希望得到父母的嘉许赞扬,难道竟只是我的浮华虚荣在作怪?我一直想做自己,做一个不受别人支配控制的人,因而违逆了父母,难道是自己错了吗?
她常常苦苦挣扎于这一点,要怎么做,才可以既孝又顺?
父母是传统的父母,自己是今日的自己,两代人之间的鸿沟,哪里能够逾越得过?明明父母跟自己,双方都是爱着对方的,却偏偏无法沟通交流。父母对她的付出,是感天动地,自己愿意粉身碎骨来回报的;而自己对父母,亦是天地可鉴,在深心里,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父母。但是——双方之间又的的确确无法真正地了解彼此。
她痛苦的根源就在于:生存在父母那种诸事不认同不赞赏甚至连容忍都很有限的霸道而模糊的爱下面,生存得越久,欠父母的越多,内心越愧疚却越不甘心。
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爱子女之心是舐犊情深,但为人子女的,又何尝不是想父母安享天年其乐融融?
然而常常,父母对子女是因爱而误,子女永远不会成为父母的复制品,父母的掌控欲若越强,子女想离开的愿望就会越大,物及必反,纵非本心所愿,结局却是悲恸。真正十恶不赦的忤逆子弟,从根子上说起来,仍然是为人父母失败的副产品。
那么,究竟为人子女的,与为人父母的,该如何相处,才会免去日后相互指责,各自伤心?——今日之果,岂非当时之因?
星空下,正是万物肃穆,隔了红尘的距离,隐隐地望到,那些比太阳都还要大无数倍的恒星,竟然显得如此渺小,渺小到不用尽目力就看不出来,渺小到几乎微不足道。
孟沅习惯性地抬起手来看时间,腕上空空如也,这才记得根本没有带表,该过了十点了吧?她觉得自己应该赶快回楼下房间里,去给家里写一封长信,信里得好好解释一番,给父母报个平安。
想是因为隔得远,空间的距离,能够化解心灵的创伤,让伤痕变得模糊,模糊到感不到痛,只感到些许微微的交融。或许,就算在亲人间,也是要隔得远一些,才能想到彼此的好处?
***
陌生的茶楼,开在居民楼里头,外头连招牌都没挂,装修倒是颇有些意趣,打通的几间屋里藤萝蔓绕,头顶龙骨架上也攀爬着绿色植物,在城市里营造出几分林中秘境;不过若是放仔细了看,就会看出这些绿色里头,大半都是塑料制品,小半才是真的生命体。
两相搀杂,同我们置身的世界一样,真真假假。人们便在这样的真假中,享受乐趣,浑然不觉。
小眉对于喝茶,向来只是喝着玩,她喜欢饮料的口味,尤其是可乐这种碳酸型饮料,大热天里一瓶灌下去,打几个呃,立刻浑身舒坦——她喜欢有刺激性的生活,青春活力,就是她的本钱。
只是对面坐着的那个,刺激性太大了些,让她从进来后就一直板着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其实真照她的性子,更喜欢端起面前的滚茶来,泼完之后一走了之。
她勉强按捺住脾气,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跟你说过,她不在。”
对面的男子一点也不高大,在壁灯的映射下,面目也很普通,千百人中泯然的那种。
“她回来了吗?她现在在哪儿?”这男子语声急促,语气里带着焦虑:“小眉,我知道你跟阿志都在怨我,那件事,真不是我搞鬼,我也是身不由己……我跟阿志解释过,可他不信;我也知道几百万的生意,说没有就没有了,是让人心里头窝火,但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跟他说,我以后会联系欧洲新项目的代理权单独给他,算作补偿吧。”
“生意上的事情,你别跟我说,阿志的生意我从不过问。”小眉冷冷地说,“现在他在贵州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听他说上千万的投资呢!你那项目,还影响不到他;至于新项目,我看还是免了,吃一堑长一智,您老人家的话,我们要还敢信,还不如自己去找苍蝇吞。”
“唉……你们不谅解,我也没法子。”这男子叹了口气,“可是,我只想找到她。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小眉说,“但别指望能从我嘴里撬出半个字来。她如今根本就不记得你了。”
“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小眉往藤椅上一靠,“用我们成都人的话说,你就是个渣渣。”
这男子并不恼怒,反而把口气转稳,隐隐蕴着一层高位者的气度,“那就麻烦你转告她一声,我已经新递了分居协议,我想亲口跟她说,会等她回心转意。”
小眉轻轻地嗤笑起来:“她会回心转意?做梦吧你!她要是还肯给你机会,根本就不会跟你分手。严以宽,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
“我怎么不了解?”这男子说,“不然我还会一直苦苦来问你吗?只要我直接找个私家侦探,跟你跟上两个礼拜,最多一个月,我不信找不到她。”正因为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只会让她更加反感,他才没有付诸于行动。
小眉的神色震动了起来,她咬着唇,思索半晌,然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身子略微前倾,语气平淡但咬字极重:“如果,你还有一丁点的慈悲心肠,我请你,不要再去打扰她。那一段日子,你把她逼得几乎崩溃掉,她的脾气,认真起来百死无悔,自小就那样。我想她告诉过你,她对你寄予的是双倍的希望,所以,你给她的打击,也是双倍的。她的内心跟她的表相,本来就是两个极端,说不好听点,典型的分裂型人格。若不是她心志坚强,换了一般女孩子,不死不闹,肯定半疯了。”
小眉观察到,对方在沉吟,显然,这一切他都清楚。
“她好不容易才过了这一关。我跟她这么多年的姐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任凭你再做任何事,都不可能让她回头。你应该知道,她外柔内烈,早就定了性子。你何苦自寻烦恼,让彼此都不安生。”
又想了想,还是决定多告诉他一些:“再说,她如今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你了。早阵子出了车祸伤了头,医生说她间歇型失忆,她总算把那些事全忘了,你要是真的心里头还对她有几分负疚之情,你就放了她,让她平静地生活,至少,她还能快乐些。”
这男子讶然地看着小眉,从她一脸的严肃中,了解到,她说的全是真话。
“那就等我恢复自由了再来找她。”他决断道,“只要她一日未嫁,我就不放弃。”
小眉这次什么都没说,她心里想:一年,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让小卿选择——何况,面前这男子所许诺的“不放弃”三个字,到了那时,说不定早就过了保质期,再次充作一个笑话。
小眉根本不会相信他,他若真的做得到,断不会有这刻的纠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