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孟沅就坐在了稽查处郝处长的办公室里。
郝处长是一个相貌凛正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也不算胖,一张国字脸,鼻梁挺直,嘴唇略厚,面相还是挺威严的,一看就知道是广东人的长相。他不苟言笑地坐在独立办公室里面,孟沅就端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毕恭毕敬地向他陈述事情的经过,她其实并不清楚该怎么说,才可以让公司与自己脱了干系。她只能一再道歉,解释说这次公司的做法是迫不得已,是临时修订了合同,这次的利润很低,公司无力承担全额关税,他们最多可以补5万块的税,希望郝处能够放他们一马,保证下不为例……
她也知道自己其实解释得乱七八糟,矛盾百出,但她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也不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郝处的反应,见他就只听着,也不发一言,等她磕磕碰碰,绕来绕去地说完,他淡淡地说:“这个事嘛……我要研究研究……”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电话,边拨号边往外走,似乎是要临时起意打个电话,他起身时,像不经意地把抽屉拉开来了一条缝。
孟沅不敢询问,她静静地等他处理其它事情。只一两分钟,郝处就回来了,他扫了一眼抽屉,砰地一声关上,就直接下了逐客令:“这个事,我们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然后再也懒得看她一眼了。
孟沅回到公司,就接到了张择军的电话,她还在问:“张哥,郝处他同意我们补交5万的税了吗?”张择军在电话里似有无尽叹息:“阿沅,你这事做得,唉……”
下班前,范经理就把她叫了进去,他让孟沅把那5万块包得整整齐齐的钱交给他,然后告诉她:“这个事情,我找到人处理了,你别管了,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周三的下午,这批货提了出来,孟沅并没有去补税,范经理如何处理的,她也并不知情。
***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一直在忙另一单来料加工的出口报关及退税事宜,等事情处理完,方才想起东莞附属厂的下周计划调度表还没有做,这个表原本应该是范经理的职责范围,可自阮琳走了之后,这事她临时帮着王老师接一下手,这一接下,就再也没能交回去,就连去海关培训那一周,都是需要她提前做好了两周的表。
星期五前,各团队的计划表要汇总确认,这样才可以在周六传真到厂里,同时让跟单的人,把各个厂的出货进度呈报上来,整理成统一表格上报,这些繁琐的事做起来并不难,只是需要格外细心,不能出错。她原本可以在下班前完成的,但是因为明天范经理一天都要陪客户,因而把常规的周六例会提前到了周五来开,从两点半,拉拉杂杂地开会到了近五点,她才有时间坐下来细心整理数据资料。打了个电话给阿周,说估计得加班,就别管她了。
她把自己关在阮琳的办公室里,在她的电脑上认真统计,等她终于把表格做完打印出来,她才发觉外边的天居然已经全黑了,全公司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她这才猛想起,自己这一忙,居然忘记了跟办公室报备加班事宜——忙一溜小跑冲到公司大门,果然不出所料,大门被从外边锁得严严实实的,看来,今天是走不掉了!
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到抽屉里找出两包黑芝麻糊,冲好了胡乱算作一餐,这黑芝麻糊还是小丁帮她买的,他知道她一向忙起来就会经常误了饭点,说她也无益,她的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闹的,还是帮她准备点吃的更有用,在这些事情上,小丁倒是比她自己还细心些。她一边喝着芝麻糊,一边想着小丁已经走了两周了,期间只打过一个电话回来,自己还没接到,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呕气呢?
她打电话回去,这次是小眉亲自接的,她没好意思告诉小眉自己被关在公司里了,这么没计划性的事她也做得出来,如果被小眉知道的话,肯定要嘲笑她至少半年——小眉那张嘴从不饶人的,只怕还要说是因为自己太过思念小丁的缘故,才会如此颠三倒四——还是不说为佳。她告诉小眉,自己的工作还没做完,只怕今天会加班得很晚,通宵也有可能,让她别等门了,早些睡吧。
小眉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她这次回来后,眉宇间还是有倦意,眉头却舒展了些,应该是这次去的结果不错,跟男朋友解开了疙瘩吧?作为朋友,她当然是祝福小眉能够与男友冰释前嫌尽快和好的,见小眉这神情,应该是即便还有些磕绊,也不会太严重。她放下了一点心,旁敲侧击地向小眉问询,小眉这回倒爽利,说:“小卿,这事情我也正想好好跟你聊,等周日吧,周日我们慢慢说。”
只有一点有些奇怪,今天快中午时她从海关回来,去办公室发一份传真时,似乎瞄到小眉的身影从走廊掠过,她追出去,只看到电梯刚刚下楼,问前台,说是有一位叶小姐上午来过,听前台小姐描述穿着样貌,还真应该就是小眉——就不知小眉来公司干嘛,而且也不顺便找她,这显得不太正常,她告诉自己得回去一并问问清楚。
她把杯子洗干净,关了办公室的大灯,穿过走廊跟对面的大会议室,来到阳台上透气,大会议室跟旁边的小会议室单独隔开的,不过都可以通往阳台。她在阳光上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下面的车来车往,任凉风拂过身上,心里不知怎么就伤感了起来,仿佛天地之大,都市繁华的闪耀里,竟然容不下自己一般。
“曾在车马如龙处,剩我伊人独伫。”她脑海里浮上这句子,恍惚是以前写给自己的。
佛教徒拜佛祖,基督徒讲耶酥,道教尊老子,伊斯兰教信安拉,还有许许多多的小教会小教派,都有各自信奉的神,她抬头仰望,不知道这无边夜色里,究竟隐藏了多少神,漫天神佛中,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在主宰这世界?或是各自为政各不相干?或是合作合资合营?真是个笑话!
世事纷扰,凡人逐利,汲汲营营,都是身外之物。古来圣贤皆寂寞,“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楚辞她念得不多,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句,念过一遍便萦绕一生。
芸芸众生里,真性真情有几人?是自己太傻,还是人们太潇洒?
快十一月了,家乡应是早就秋凉了吧?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嚼懂了“飘泊”这个词的含义,飘泊,是飘到哪里就泊到哪里,随时可以起锚开拔,再赴前途的,没有目标亦没有终点的前途。她甩甩头,觉得自己今夜这悲秋伤怀,真是无端。
她走进小会议室,关了门,却打朝向阳台的窗子,让风吹进来,窗下有张长沙发上,她坐下来,乱想着心事,慢慢地眯了眼,往后倒着,迷糊中看了看表,才不过九点半钟。
***
她觉得自己根本没睡多久,就被一阵哒哒的高跟鞋脚步声给惊醒了,初几秒还以为是做梦,等她听到阳台上传来说话的声音时,才确信是有人在。应该是公司有同事回来,不管是谁,至少表示自己不必被关在这里过夜了,她大喜,爬起来就准备出去。
透过窗户看出来,可以看到阳台上站了一男一女,那男的正在抽烟,黑暗中只见烟头的闪亮,看不清是谁,那女子正朝他说话:“你干嘛非要现在回来,跳完舞再回来拿不是一样的吗?”听声音是不熟的,不过公司里不少同事她都不熟,好多人都是还不算认识,就来了又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那男的一说话,她就知道是谁了,是陈亮。
“不想跳就不跳了,你每次都想跳到散场,你不累我还累。”他不咸不淡地说,“叫你别跟过来,你还不听。”
那女子一跺脚,高跟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格外脆响,混着她撒娇的语气:“你明天都要走了,今天还不好好陪我!你讨厌死了……”说着她身子一扭,住这边转了转,孟沅借着一点月光看到那纤细高挑的身影,身子往后一缩就缩回了沙发上。这么晚,人家小情侣在一处打情骂俏,她反而不好出去。
“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不然回来我不理你了。”那女孩腻着声音,歪靠在他背上。
“打,一定打。”他的声音有着一两分地敷衍。“等我抽完这支烟,拿了文件就送你回去,你别在我背上蹭来蹭去的。”
两人不响,过了一小会儿,忽然那女孩又嗲声问他:“亮仔,你这下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阿沅是谁?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孟沅本想趁他们不备,悄悄地溜走,听到这句问话憷然而惊,却是不敢动了。
“老问这个,你烦不烦?”他的声音里明显不耐。
“我怎么不能问了,是你自己不说!你第一次在街上认错我,就叫我这名字。我是你女朋友,问清楚不对吗?”她的声音不甘心了起来。
“行了行了,我回来就告诉你。走走走,去我办公室拿文件。”他半哄半抱地拖她离开。两个人穿过大会议室,一路迤逦着开灯,向投资部的办公室里走去。
听到高跟鞋远去,孟沅立刻跳了起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冲到自己座位上拿了皮包,又冲到大门口,可是——陈亮在进来的时候,非常尽职把原本外锁的门,朝内锁住了,她还是出不去!
偏偏这个时候,她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不及躲,陈亮已经去她那儿接电话了,嘴巴里还嘟囔着:“这么晚了,是哪个王八蛋打电话到公司?”然后听到他接起电话,非常响亮地答了一声:“阿沅?不在,早回去了!”
等他放下电话走出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了正打算朝大会议室躲进去的孟沅,见到是她,他愣住了:“你没走?”他上下打量她,“刚才,你在哪儿?”
“我肚子疼,在洗手间。”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假话,这话说得太顺溜了,简直就是预先准备好的台词。
陈亮不置可否。这时他女朋友已经走过来了,手上拿着一个文件袋,正狐疑地望着他们俩个。陈亮拿钥匙开了大门,从女朋友手上接过袋子,又帮她按亮电梯,然后跟她道:“我跟我同事有事交代,你先自己回去。”也不管那女孩全然不想离开,就硬把她塞进了电梯。孟沅原本想跟进去的,但被他拿身体挡着,连大门都出不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