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感觉却很糟糕。
今天一个下午,从点到4点半,孟沅整整花费了两个半小时,仍旧纠缠不清没能办妥的单子,现在张择军只用了几分钟,就一切搞掂,这让她怀疑: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他们出了问题?
如果从正规的渠道,无法按正规的方式来完成正规的工作,或者,用正规方式按正规渠道完成工作的代价太大,那么绝大多数人,为了达成目的,就会选择非正规的方式与渠道,这是世情。
所以,才会有灰色地带。
绝对正常的方式。
孟沅想起有一句话来,有人曾经这样告诉她:“沅沅,你知不知道,当守规则的成本很高,而违反规则的成本很低的时候,这个世界,你所有的坚守,都失去了意义与价值。”
她的回答是:“是,我能够明白,俗世洪流人力无法阻挡,洪水会裹挟泥沙俱下,就算我身不由己,不得不随着被裹挟,但我终究可以选择,在活着的时候,不成为泥沙。”
“活着成为泥沙,与死后成为泥沙,结果都是泥沙,又有多大差别,你何必幼稚如此?”
“一样吗?不一样,活人与死人最大的差别,表面只有一口气,但活人有灵魂,死人没有。”
“灵魂?灵魂赠与上帝,与卖与魔鬼,谁在乎?世人只会在乎现实利益,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会束缚你的手脚。沅沅,你要现实一点。”
“我在乎。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屈原这样写的。”
“什么什么?你再念一遍?我只听到‘愁苦终穷’这四个字,这是你想要的?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哪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享受更好的生活?”
“不是我想要的,而是我愿意为之承受的。更好的生活的代价,若是出卖原则的话,那我就无法说服自己。元代有个诗人的咏梅诗里,有两句我一直喜欢: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陆游也写过,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沅沅,现实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是,我承认,我掌控不了现实,我只能掌控自己。”
这是同谁出现过的对话?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境况,怎么自己完全想不起来!
“阿沅,以后下头有什么搞不定的,跟阿丽一样,直接上来找我,不必在下面排来排去,浪费时间。”张择军善意提醒她。
“谢谢,我要赶紧回公司了。”她迟疑了一下,又说:“麻烦你了——张哥。”
“不麻烦,小事一桩。”张择军摆摆手,他看了看自己的表,说:“阿沅啊,我看你回去也下班了,这样吧,我们一起吃个晚饭,聊聊天,怎么样?”
“好啊,你请客,我们肯定去。”彭丽一听说有人请吃饭,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嗯……”孟沅踌躇着,“不好意思,张哥,我真的必须回公司。要不改天吧,改天我请。”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彭丽正坐在孟沅的沙发扶手上,她按下她来,不许她动,嘴上恨恨地说:“不行,好不容易碰着,不准走。再说走我翻脸啦!”
孟沅还未解释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张择军又开口了:“这样吧,我们一起走,我送你回公司,你去把事情处理好,我先去接阿民,六点钟……可能六点一刻左右,这段时间估计要堵下车,就六点二十吧,我到你们公司楼下来接你,大家一起吃饭,这样总可以吧?”
这下子孟沅不好再拒绝。当她抱着文件袋坐进张择军的那辆“尼桑”车里时,她模模糊糊地想:能在海关里找到一个关系,似乎也不赖。至于他为什么会那么热情,孟沅反而没有去忖度。
***
在公司的电梯口,孟沅碰到了正好下来的朱珠。朱珠看到她,就嚷开了:“咦?你还回来啊?我们老大早开溜了,老板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着没影了。”孟沅道:“不会吧?才刚刚五点半,周老板说一定今天要把单子弄好,汇总给周经理的。”
“鬼喔,你上去能找到人,我把脑袋输给你。”朱珠撇了撇嘴,“好了,我的工作狂,明天早上再说吧。我们老大还指不定几点来上班呢——听说老板到新加坡出差去了。”
孟沅把文件袋扬了扬,说:“那我上去把单据弄好再走,你先走吧。”
前台的王小姐见她回来,问了句:“今天要加班吗?”她答说最晚六点十五就会走。
“那你把钥匙拿好,你记得六点出来锁门。”王小姐递给她一把大门钥匙。
孟沅答应说好。
公司有规定,前台的上下班时间比她们的正常作息时间各要早晚半个钟头,方便给大家开关门,公司里只有少数几人有大门钥匙,除了王小姐外,就只有周老板跟各部门的主管才有。如果晚上有人要加班,那一定得提前跟办公室报备,那么王小姐在离开前会留一把备用钥匙给加班的人,从里面把大门锁住,免得前台无人而失盗——不过整间公司里,加班最多的就是进出口部,因为他们跟欧洲美洲的公司打交道,有时得顺着对方的作息时间;至于其它部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又或者被老板逼迫,大家都是从没有主动加班的。
回到座位上一看,果然公司已经走得几乎空了,偌大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孟沅走进原先那间阮琳的办公室里,把证照一类的重要文件锁进了文件柜里——这间办公室自阮琳去读书后,也没有再派给别人用过,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新来的主管范经理,却是另外有一间新办公室供他使用。那些以前的文档资料,都原样封存着,钥匙就放在孟沅这里,也方便她翻查。
她被周老板嘱咐过,新来的范经理,如果需要查阅旧资料的话,她可以找给他看,但档案文件柜的钥匙,却不可以给他,除了她身上这一把,就办公室那里还有一把备用的。
她放好文件,顺势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抽出随身携带的笔,开始填写财务请款单跟货物清单,等她填好单子,刚把笔帽套上,忽然听到外边办公室里有抽屉开阖的声音,心想着别是有外边的人来浑水摸鱼吧?她赶忙走出去看,生怕有人趁前台不备进来偷盗,这事以前也发生过几回了,就在上两个月,公司里也有两位同事掉了钱包了。孟沅格外小心谨慎起来。
却原来是陈亮,他正在阿伦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抬头见孟沅正从隔间里出来,呆愣了一下,他以为她早就下班了哪。
“还没走吗?”孟沅探问,“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不?”
陈亮这段时间情绪不太好,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甚至有一次,为了朱珠一句不甚相干的玩笑话,而拧着脸发起脾气来,他也不大肯理会孟沅,自从跟他一直要好的阿封走了之后,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朱珠都有点忧心忡忡地说:是不是亮仔他撞邪了?
他每天都行色匆匆,一天里倒有大半天都不在公司,孟沅甚至听到有传言说,陈亮正在申请调到沈阳新开的地产公司里去,不然他就要辞职。
据说,沈阳新开的地产公司的收入比这边低,但是前景好,有发展。孟沅虽不知道投资部的收入究竟如何,但她料想像陈亮这样的年青人,总是会找准机会努力往上走的,收入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大概其它的因素更能够吸引他,比如说,行业发展前景与职业上升空间。她虽对经济不了解,但也听说了地产项目应该是未来公司发展的主攻方向,陈亮想往这方面走,不仅无可厚非,还应该说是深具眼光。
见他仍埋了头,手在抽屉里哗哗地刨着,对孟沅的话充耳不闻,孟沅走也不是,站在旁边又尴尬,她只得又问:“需要我帮忙不?”
“不用,阿伦帮我准备了询价单。”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也不看她。
孟沅桌上的电话忽而响了起来,突兀的铃声在空旷的大房间里回荡着,显得有几分刺耳。孟沅忙跑过去拿起听筒,就听到一个声音在问:“阿沅,好了没有?我们到楼下了。”
她看表,六点还差一分,心想今天倒没堵车,他们来得挺快。
她应了一声:“喔,我好了,马上下来。”她放下听筒就去锁阮琳办公室的门,陈亮望向她,若有所指地问:“又有约会?很忙哟。”她朝他微笑了一下,解释说:“一个朋友约着吃饭,我先走了啊。”
前台的王小姐也恰好准备下班,孟沅顺便就把大门备用钥匙先还给她。
电梯门就要关上的一瞬间,陈亮突然挤了进来,他转过身子,堵在了门口,正眼也不瞧孟沅一下,却又像是在偷偷观察她似的。孟沅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自相冲突的感受。
走出大楼,孟沅就看到了张择军的车正停在大门边,他也见到她了,于是按了一下喇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这里,阿沅。”
孟沅快步走过去,她还不忘回身向陈亮挥挥手,说了句“Bye-bye”。所以,她根本没听到身后的陈亮嘀咕了一句:“哟,换车了。鸟枪换炮了啊……”而后,他自己又在心里头加了一句,“人也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