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从这条巷子里走回去,灯光在身后渐渐隐没,两个人慢慢走进了晦涩的黑暗中,吞没在无边的夜幕里,只有脚步声,有节奏地回响着,小丁先仍是同她并肩走着,后来就放慢了步子,落后了两三步,孟沅查觉了,她也走慢了一点等着他。
他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小丁忽然开了口,他的声音故意压着,只不过在空旷的巷子里,仍有一两分地唐突:“阿沅,你说如果阿冰家里不同意,那他们会怎么样?”
原来阿冰的老公阿平也已经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小丁。看上去,他们夫妻俩,表面上是幸福和美、温馨甜蜜,实际上却都是担着同一椿心事。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是万事至终总是空?这种事情,哪边厢都有可能,孟沅心里,当然是希望能够花好月圆,可若是天意弄人,这世上的事,谁又能预料?
“我不知道。”她老实答道,“也许,到最后总能成吧!毕竟婚都结了,家里人再反对也没有用,总不至于真有那么狠毒,硬要拆散人家两夫妇?”
“棒打鸳鸯的事还是很多的。家里父母不同意也没办法。”小丁说,“一边是生养的父母,一边是自己的爱人,很难选的。但中国人终究讲究的是:百行孝为先嘛。”
听他的口气,如果父母反对的话,哪怕赔上的是自己的终身幸福,也在所不惜。日子是自己在过,亦是自己在负责,如果事事任由父母摆布,那么生活,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孝顺一词中,她却是只赞同孝的本义,却不认同顺的奴性,尤其是对于愚孝,她向来是无视。
“孝你个头!拿自己终身幸福来孝?凄凄惨惨戚戚,最终落个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甚而自挂东南枝,父母就开心了?这叫大不孝!”她白了他一眼:“古话有说:守身即孝亲,自己不快乐,那才是枉费了父母给的生命,如果父母非要儿女没有个人意志的话,儿女也不必为父母的自私买单——我以为,任何情感都是双向的,包括父母子女在内。一般父母都只是为子女的幸福打算,就像阿冰家,肯定是担心万一自己女儿遇人不淑,嫁过去受苦这才反对,如果阿冰真正幸福的话,我想她家里人应该能接纳她老公。”
小丁赶紧点头称是:“如果她再生个儿子,那就好办了。我们这边有些家里不同意的,一添了儿子就好说。”
“就你们广东人最重男轻女。”孟沅微嗔道,“都这年代了,婚姻还跟儿女搭界?你们难道还得是生了儿子才能扬眉吐气入族谱不成?”
小丁急赤白脸道:“是他们,又不是我。你可别以为我也是那样。我们家很开明的。”
“我又没说是你,你急什么?你们广东人原是大多如此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白费了这心了。”她似有所指。“当父母的,总以为自己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儿女少走弯路,岂不知,人生从来就没有直路的,时移世易,哪有一成不变的真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亲身体验过才可评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眼中的风光或者落魄,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觉得值得。”她似乎有一份云淡风清的人生体会,喟然道,“苦难有时亦是磨砺,虽然这磨砺,未必是人想要的。”
他不知道她哪里学来的这些道理。在她这个年龄,与这些道理是不相衬的。
小丁想着刚才阿冰老公的说话,他告诉她:“其他的倒还好,阿平,就是他老公说,最担心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阿冰是城市户口,而他自己是农村户口。”
“那又怎么啦?只要他们两个人感情真的好,其它都无所谓。至少阿冰完全不在乎。恩爱夫妻就算穷点,也比那些抱着金山银山整天吵闹打架的夫妻强。何况他们又肯吃苦,早晚能挣出天地来。”她说,“深圳这地方,户口又算得了什么问题呢?”
“农村人负担很重的,阿平担心生活的压力,给不了阿冰安全感。”
“什么是安全感?房子?金钱?户口?两个人一起奋斗打拼,不是很好吗?安全感不是指望另一个人给的,是自己营造的。”她想起观世音菩萨拜自己的典故来,这叫求人不如求已。
“你不了解农村——他们除非在这儿呆一辈子,不然只要一回去,这些问题就全出来了。”
“呆一辈子不是很正常的吗?”孟沅反问道,“在哪儿不是活,只要活得顺心适意,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为家?反正我没有那种狭隘的乡土观念,非要归本寻源什么的。”
“那么你呢?”他很突兀地问,“你能不能在这儿呆一辈子?”
自己吗?她倒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从来,她没有把这个城市看做归宿,也没有把任何一个地方当做过归宿,包括她自小长大的家在内。家,对于她似近还远,名亲实疏,她一有能力就逃离的地方,是不是终有一日得回去?或许,当父母老迈之后,她是会回去一尽孝道,但不是现在。
至于现在寄身的这个城市,她觉得自己始终只是个过客,如果没有小眉,根本就不会置身其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见她沉吟,小丁执意追问:“你,能吗?”
孟沅摇头,“我大概不会。这儿又不是我的家。”
奇怪,他忽然问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停住了脚步,她回转身来说:“走啊。”可小丁不肯挪步,神情古怪地望着她,又似呆滞又似愤怒,她心下不安,离了他自顾自往前走。
除了散漫的路灯,巷子里已经几乎没什么灯光了,偶有零星的电视声音飘了出来,不是哼哼喝喝的武打片,就是咿咿呀呀的戏剧,这些声音混杂在巷子里清泠的空气中,反倒是愈加显出静谧空荡来。
前后左右皆无人,巷子里没头没尾地,一味地深。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追了过来。
忽然,她被一双手臂从身后箍紧,强而有力,还没有等她有思考的余地,她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转了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牢牢地被禁锢在他胸口,被他紧拥着,像是附着于岩石的藤萝。他用一只手抱着她的腰贴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抬起她的下巴,她惊惶地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巷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也许是有那么一丝最亮的月光照射进了他的眼中,使他熠熠生辉。他向她俯下头来,她慌忙往后躲,却是没有退路!
他的唇已经触到她的了,她感到那一种侵人魂魄的晕眩,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也许她应该靠住些什么,才能维持住站立——她便只能靠在他胸前。他的唇是火热的,带着渴求与欲,望,他也将这种渴求与欲,望传送到她的身体里。天地撼动,迸裂出重重惊悸,只有攀附着他,她才觉得有一点点的安稳与熟悉——然而这种安稳熟悉的感觉,却是她并不想要的,甚至,是想挣脱掉的。
他拥着她,晕眩仍没有过去,仍有令天地变色的那番惊心动魄。她感觉到他将唇齿移到耳边,她听到他轻声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突然地被惊醒了,抬头遥望,星河深远,星际寂寥,他的脸色是那种样地满足一般,她却感到了强烈的侮辱与刺痛。她猛地推开他,反身拼命向前跑,才跑开两步,忽然脚下一软,一口气接不上来,她踉跄着靠向墙壁,滑下去,昏昏欲倒。
他被她激烈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等他赶上前来,才发觉她竟是倚着墙,跌坐在地上,两手抱膝缩作一团,一张脸全埋在了膝弯里。他伸出手去,才触碰到她的肩膀,她立刻身子往后一缩,似乎要将自己努力缩进那墙壁里去。他也蹲下来,用力将她埋低的头扳起,才发觉她竟是泪流满面,她呜咽道:“你……你怎么敢……”一双眼睛迷茫地对住他,只一眼便扭过头,再次用力往后缩去,胆怯得像是一头惊恐万分的小鹿,她不顾他的手上力气,又想将头埋到膝弯里,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安全的港湾。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畏惧至此。
“阿沅,对不起,我真的是情不自禁。”他这样柔声解释,可似乎又立刻觉得不对,“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拼命摇头,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实在心疼,他根本想不到,一向豪爽大气、言笑晏晏的她,竟然会如此进退失据,惊惶不已。
“我不是存心想吓你。阿沅,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他只能翻来覆去说这两句话。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抚她的情绪。
她还是摇头,不肯正眼看他,只靠着墙壁,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像只驼鸟,这方寸之地就是她仅余的保障。哪怕他只是轻轻地触碰她一下,她也会抖颤不已。他不敢再动,只在旁边挨了她坐下,隔了数寸的距离,心里面暗自叹气。
又过了许久,她总算平静下来了,抬起脸来,眼皮微肿,眼中泪水已干,咬着下嘴唇,脸上肌肉紧绷。“我要回去了。”她低低地从喉中逸出这几个字。
他伸手想扶她站起,她往侧边一让,自己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然后,怯生生地顺着墙壁往前蹭了一步,跟他离得更远了。他暗地里再叹息一声,举步先走,她跟在后面,只是差两三步的距离,却是天远地远,山高水长。
她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她以为,自己应该像电影中的那样,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他一巴掌,或者唾他一脸,骂句“流/氓、无赖”之类的再飞速跑掉,从此,各自天涯。可是,面对他强迫般的拥抱与亲吻,她什么都做不出来,她一点都不恨他,甚至也不讨厌他,她只是没来由地害怕,怕到骨头里也结了冰。她只是无端端地觉得凄凉。
怀抱温暖,而内心一片空白。
挺直了脊背,抿着唇,将两臂抱紧,似乎这姿态,可以让自己不至于坍塌下去。不远处晃动着的身影,与这空廓沉寂的巷道,在深心里一般地寒意蚀骨,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