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余烬录:浮生惘然 > 第42章 长巷全文阅读

月华如水。

难得有这样的夜:深圳的夜一直是缤纷艳丽的,那种华美,是明灭的霓虹与穿梭的人流共同织就,大都市的繁华,就映射在灯红酒绿中;而在这一条街道上,行人罕至,路灯的光线也不那么刺眼了起来,偶尔掠过二三辆汽车,也是转瞬即逝。这里不是商业区,没有接连不断的店铺,倒有一两个歌舞厅,从里面漏出一星半点的音乐来,隔得远远地,颇有几分悠长回味,而脚下的这条路,铺得四四方方的砖,有一些花纹,一步一步踩过去,发出细碎的声响,不是极静就听而不闻。

他们俩个并排在一处走,中间隔了有一拳的距离,不近不远。

“我们散一会儿步再回去好不好?”她问他,虽然推测起来,那里边的Disco舞曲多半早过了,又该换回婉转的曲调,可她已经不再想融入到那一种环境里去了。那是一种已经过去了的经历,不再需要将现在焊接上去,事过,境迁。

孟沅常常可以把这一段与那一段的人生分开得很清楚,她甚至可以直接从一个静的姿态跳跃到另一个动的姿态中去,两相衔接得不留痕迹。刚才,她也为那场舞会感到兴奋过,而如今,她已经抽离了那种欢/愉,而改换为另一层心境了。在这样显得空旷的街道上,伴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过,不必有背景与音乐来陪衬,只需要听静夜的蝉虫,空旷的回响,和着自己心的吟唱。

“我们不回去也没人注意的。”她说。

小丁知道一定会有人发觉他们俩个已经溜号了,不过没关系,舞会常常有,如果她喜欢在月光下散步更胜于在人群中舞蹈,那么就陪着她好了,最多在日后被阿玗阿祥他们审问一番罢了。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隔得这么近,周围没有行人,只有无声无息的建筑物跟街道,深呼吸一口,发觉夜间的空气是如此清香甜美,他确认了散步是个好主意。

“我是没人留意的,不过你一定会被发觉。”他说,“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是个小焦点。”

“我吗?别拿我开涮了。”她忽而踮起脚尖向前迈了半步,然后原地转了个圈,非常自然而飘忽,她的披肩发荡了起来,“他们才不认得我呢?谁会来理我呀,我连扮个灰姑娘都不够格。只有你,丁总监,未来的丁总裁,你才有引人注目的资本——他们会不会骂我拐带你?”

“阿沅,你每次说起‘丁总监’这三个字,都是这一副取笑的口吻!”他抗议。

“不是罢——我可是对你很尊敬很尊敬的呢!”她一脸道貌岸然的鬼样,“你的段位可是很高的,值得我好好学习几年哪!”

他看她装做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恨得牙庠庠地想拧她的脸,却又更想去抱紧她。

这个时候,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小的“丫”字路口,左手边是一条小巷子,不知道通往何处,孟沅爱它的清静,便用手指指问道:“这条巷子通到哪里去的?”见小丁表示不知,她便建议说:“我们走进去瞧瞧,好不好?”

巷子不算窄,两旁是一些不高的楼层,底层也开有铺面,还余着好几家尚未关门的,是一些卖汽水杂货小商品的小店,楼房大多只有六七层高,这跟深圳的高楼林立对比起来,简直像个小镇的建筑风范。巷子里隔了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老式的灯杆高挑,因而灯光微弱,根本抢不了天上月色的光华。除此便是那几家小店子照射出来的自家灯光了,路面倒也看得清。水泥路面显得有一点点脏,泛着青白,但她看了很欢喜,说:“这里好象我们成都喔!”

他以前很少听到她提及家里的情形,这时候忽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凑近来问:“是吗?很象吗?”

她遽然向前跑开两步,一折身又跑了回来:“噢……感觉上很象。我们家就住在这样的巷子里。我小时候每次去上学,都要跟着巷子,绕一大圈才能到学校,有一回我起晚了,怕迟到,就学那些男孩子翻墙过去,结果被邻居看见了告诉了我爸,回家还挨了一顿好打。”她停下来回想那天的光景,忽然面上现也愀愀不乐的神情。她想起那天放学她一回到家,从屋里飞出来迎接她的,居然是一个板凳,重重地磕在了她的小腿上,她跌倒在地,剧痛之下,几乎腿都要断掉了。她听到父亲冷酷地说:“你能干,你爬墙,我就打断你的腿。”她那天被罚在洗衣板上跪了一晚,而且饿着肚子没有饭吃,晚上她一瘸一拐地去上床睡觉时,撩起裤腿,看到小腿肚上那一块肿起的紫红的瘀血,伤心地想:原来爸爸根本不爱惜我呀!后来,瘀血散了,变成了瘀青,再后来,瘀青也慢慢消褪了,可是她心上对父亲的疏离,却永远也褪不掉了。

肉体上的伤口会愈合,疼痛会消失,而心灵上的伤痕,于她,却成了深刻,难以涅灭。

他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巷子里的光线暗,他闻听她停了说话,便问:“喔?你爸爸要打你的吗?女孩子也会挨打?”

这句话把她的回忆一下子全勾了起来。

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咀嚼过对父亲的感情,无疑,她是爱父亲的,父亲应该是她心里面最可依靠的一方天空,一棵参天大树,她能记起很小的时候,父亲抱了她坐在院子里乘凉,拿一粒糖或者一块舍不得吃的小巧克力逗着她,父女俩个亲密而开心;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坐在那辆旧自行车的前架上被送到班里,临走了还会再回头吩咐一声:要乖喔,要好好听阿姨的话,她每次都是重重点头,然后一整天都确实很乖,一直等到傍晚父亲下了班再来接她,她又欢喜地坐上前架回家去;在她记忆中,家里并不宽裕,父亲虽严厉,但也温馨,她不记得父亲是否狠狠地责打过她,在那个幼小的年代,记忆也是经过挑选,只留下来那份对家的最深的依恋。

后来上了小学,变成每天上下学都自己走路,可父亲却会一个下雨的天气里,突然到校门口来接她,她欢笑着躲进父亲的雨披里面,躲进父亲为她挡风遮雨后专门留下的那一小块后车架上。眼前的雨,再大也不必担心,因为父亲会挡在她前面,就如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父亲在前面抵挡着,她不必害怕。

她在那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令她害怕的,竟然会是父亲本身。

小时候她也调皮,常常伙同那群男孩子四处捣蛋,她是里面年龄最小的,可也最不服管束,为了她的淘气,父母都教训她,甚至也打屁股,可她想起那时候的挨打,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尽管当时,她似乎也哇哇大哭过,可过后便一如往常,她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爸爸妈妈的小宝贝”,因为她是那群小孩子中最聪明最伶俐的一个,也是父母最为得意的一个,她是那群小屁孩中唯一的女孩,仿佛受宠是理所应当的事——即便她上面还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

哥哥其实比他挨打挨得多,现在想来,在那次以前,一些原本该她挨的打,应该是被哥哥承受了去。

她回想起自己在小学二年级上半期的时候,那一次挨打,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哭。

是因为她怎么也学不会做一道三位数乘法的题目。她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一个高板凳当桌子,咬着铅笔头听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讲解,可她老是弄不懂,怎么算也算不对,她哀求似地看向母亲,母亲正坐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织着毛线,她的眼光游离了眼前的计算题,从三位数上跳了出去,跳到母亲脚边的毽子上,毽子是她亲手做的,里面缝了一个厚厚的垫圈,插了五颜六色的鸡毛,是她央求隔壁的许阿姨专门挑着留给她的……

父亲突然暴怒了,他一巴掌扇过来,将她扇倒在地,七荤八素地坐在地上,她听到父亲的责骂:“这么简单的题也不会做,笨!不专心!养你做啥用!”她惊惧地仰望父亲的脸,那么扭曲那么恐怖得不近人情,她怕极了,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听到母亲的尖叫:“你逼她做四年级的题,她不会你也不要打她啊!……”父亲在跟母亲争吵:“教不听,哪能不打?你看她那点出息。”然后她才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液体流了出来,腥腥的,很不舒服……

她一直没有哭,她只记得父亲拂袖而去,母亲上来抱了她平躺在床上,在她的额头上搭了一块冷毛巾。她睁着眼望定天花板,天花板角落上有只蜘蛛,结起密密实实的网,束缚着自己,图谋着生存,她平白地替蜘蛛担心,不知哪一天就会被扫除得一干二净:仰躺着,血流回到嗓子里,结成血块,堵住了喉咙……只有在那天晚上,她独个儿静静地躲进被窝里后,才开始流泪、抽泣,一发不可收拾,好像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心,与对父亲全心全意的依赖,全部葬送在那一巴掌里了。

父亲指望她成龙成凤,究竟能成什么,她不知道;对她的殷殷期望,她如芒刺在背,承受不起;她只知道自己即使只是一只小鸡崽,只要有了翅膀,无论硬不硬,都要先飞开再说。温暖与保护,大概只能指望自己;严寒与风雨,咬着牙也得扛着。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七岁的经历,封闭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却猛然间在今夜被勾起。她其实并不想去回忆这一切。在她心里面,宁愿永远没有阴影。她告诫自己:父母你无从选择,但自己的路,终是由自己去选择的,无所怨,亦无所悔。

所以她没事人一样地对小丁说:“哪个爸爸不打人呢?我调皮嘛——我猜你小时候也一定挨过你爸的打吧?”

“没有!”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我生下来前,我爸就过世了,我想他来打我一顿,也是做梦。”

他想起自小与母亲和三个姐姐一起,相依为命的种种情形来,现在,好容易他已经长大了,却又不得不离开家,离开妈妈独自奋斗,那内心深处,他对妈妈有着一种很深的歉意,因为每次回去,看到妈妈额上的皱纹,与头顶的白发,他都怪责自己的无能,他真想立刻把妈妈接到身边,然后,自己也快快地成一个家,好让妈妈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对不起。”她说。

小丁却在追问:“你爸爸真的很凶?你小时候真的很皮?怎么个皮法?”

孟沅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她看见转角的一侧亮着一点灯光,隐约还挑着一张帘子,隔得远了,上面的字模糊不清。她用手指指那边道:“那边那家店还没关门,你渴不渴,我请你去喝饮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