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就站在国贸大厦三楼的一家时装店里,一边向镜中摆出着各种姿式,趋前退后地从各个方位,展示着身上的那套衣服,一边不停地向孟沅征询着意见:“你看这套好看吧?比刚才那套如何?”
孟沅被她从早上就拖出来逛街买衣服,已经四五个钟头了还没有选定,不胜其烦。小眉的性子,一旦她决定了非买件新衣服不可的话,哪怕逛上一整天,也必定要得偿所愿才会甘心。这已经不知道是她试的第几套衣服了,孟沅觉得至少三四十套总是试过的。她马不停蹄地在各个专卖店里转悠,一套接一套地穿脱比划,其兴致奇高,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孟沅开初还发两句牢骚,到了如今,也只有乖乖闭嘴,跟着这个衣服疯子四处走的份儿。谁让自己一早就答应过要陪她呢!
“好不好看,会不会颜色太素了?”小眉接着问,她在落地镜前转了一个圈,蓝底灰团花的A字半身裙,围着她细巧的脚踝,波浪起伏,轻快地跳起舞来。
孟沅点头赞许,她一向喜欢灰色,衬在那暗蓝色的底子上,优雅中韵含沉稳,亦或,带着些许颓废。想到这个词,她自己有些不安了起来。走近一步,伏低了身子,拿手摸挲着裙摆,是一块不知其名的新料子,只觉得摸在手上凉凉的,轻柔绵软,非丝非麻。一块小标签从裙摆处荡出,她顺手捡起来看,还没看清楚面料成份,眼睛先瞟到的是那个价格数字,她惊叫了一声,略带浮夸,把正沉醉在顾影自怜中的小眉吓得往后窜了窜,差点没一脚正踏在她脸上。
“有没有搞错,一条裙子居然要卖880块!”她直起腰来,几乎想扑上去掐小眉的脖子,想想不对,该掐售货小姐才是,可那位仪态大方的售货小姐,正瞪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无辜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她,一副奇哉怪也的表情。她缩了缩手,避开售货小姐的目光,只把小眉使劲地拉近,凑在她耳朵边叮嘱:“不许买!不然我跟你绝交——简直跟明抢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是不知那售货小姐的听力竟然如此之好,小眉还没回答她,那售货小姐倒是更趋前两步,依旧笑容满面地跟她介绍:“小姐,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这款是香港的名牌,意大利设计师设计的,专门为东方人打的版,面料也是全进口的,怎么会贵?你看人家夏奈尔的T恤衫,一件就要卖100块呢!这位小姐身材这么好,这裙子就跟是她量身订做的一样。这价钱很合适的啦!”
可气的是小眉居然在旁边频频点头、眨眼、憨笑,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孟沅觉得她肯定是刚才一没留神,被那个购物小姐下了蛊,所以这般言听计从,自己几乎被她气得要疯掉。
拎了购物袋出门的时候,孟沅还在向小眉喋喋不休:“你真的不觉得它贵得离谱?精纺羊毛呢绒也才一百多块一米。”
“你算这些账干嘛?只要好看就行了。”小眉满不在乎地笑道:“女孩子不趁着年青,好好地打扮打扮,难道要等七老八十变成丑鬼了,才去打扮吗?衣裳是头面,我反正有钱就要穿,人不漂亮枉年青。”
孟沅从来都不苟同她这个观点:“可是,小眉,你总该存点钱吧,等到年纪了,总不能手边一分钱可动用的都没有。再说了,万一哪天有急事需要一大笔钱用,不是我咒你呵,病了或者出了事什么的,那可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靠老公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定会找个有钱的老公,女人用老公的钱,天经地义。”小眉倒是坦然。
孟沅从来不自诩为女权主义者,但她对于金钱有一种朴素的价值观,从小到大,家里面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从来没有能力给她提供富足的物质,但她并不因此就成为金钱的奴隶,当然,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她也做不到,她只是安于凭自己的努力,去获取合理的报酬,对于自己挣的钱,心安理得地由着自己支配。她不贪图,亦不责怨,别人再有,她不眼馋,别人再穷,她不蔑视。中国传统观念里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她相当赞同,而“君子安贫乐道”她似乎也觉得合理。物质的yu望,她可以压得很低,所谓皮囊,她不是特别看重。
她始终认为金钱是一种工具,而且这种工具很有用,在一些时候必须依恃,人生风险无处不在,因而对于这种工具,她会尽量储存——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全的基石。
对于感情,对于婚姻,她自有一份固守。她坚持认为,维系婚姻的,只能是感情,而不是金钱。如果在感情中掺杂进金钱的因素,那这份感情就不可能纯粹。在她理想化的世界里,她还理解不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悲恸,又或者,对于贫贱,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是不一样的。
就像小眉,她会说:我当然也要感情啊!但是——如果没钱,那感情还是免谈的好。我还想给感情加一份巨额保障呢!有错吗?
“你图人家有钱,人家还不是一样要图你什么。你以为全是小说跟电视剧啊?你看看现实,有钱的男人多半靠不住,坏起来哪是你能降得住的?那个时候,你哭都来不及,还会有心思花钱。”她反驳小眉。
“啧啧,你说的跟真的一样。不要以为物质就是不好。金钱跟感情又不是对立的,不是贬低了一方就可以抬高另一方的,你看以前的事……”小眉忽而住了口,又忙忙地接下去:“管不管不住以后再说,各凭本事。再说,我也不怕老公在外头花,顶多是大家各管各,我不管他,他也别想管到我。新时代的生活方式,真金白银才是真理。”
孟沅总觉得小眉的停顿怪怪的,然而也并不多想,如果以前的事提起让她不快,那么不提也罢。
虽然小眉说得有理,金钱跟感情的确不对立,但如果非要把这两者说成和谐共处、相辅相存,却也有点自说自话、想当然耳。
见孟沅思考着没言语,小眉又补充说:“你以为男人一定有钱才花心吗?大错特错!才不是呢,没钱的一样花心,只不过没得经济支持,只好守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眼巴巴地羡慕别人声色犬马、挥金如土,自己心里头跟野马似的,一旦有了条件,你看好了,闻着腥味就去了,一准跑得比兔子还快。与其这样,不如找有钱的,随便他怎么样,至少我自己总归是不必为钱操心的。”
“小眉,就算人家有万贯家财,也不一定是你的呀!”
“他敢不给我用?他以为结婚那以便宜呀!又有漂亮马子,又有免费老妈子……”
孟沅没法跟小眉讲下去了,两个人都不在一条轨道上,她笑着拿装着新裙子的购物袋丢她:“你羞不羞,自己想人家钱,还说得自己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小眉撇嘴,展颜道:“我才不做那些纯情小傻瓜呢!一门心思只谈感情,到头来落了个竹篮打水,什么也捞不着。我就是实际主义,这年头,谁有都不如自己有稳当。女人怎么才可以‘自己有’呢?缺少有钱老爸,只好钓个金龟婿罗。”
“所以啊,我才自己存钱,谁也不靠,谁有也不如自己有,你说的。”
“靠你存那点破工资,存上几十年也不够买半套房子的,还必须要苛刻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何苦呢?我说呀,趁早抛开你那套过季的处世哲学,顺从潮流罢。”
孟沅不想跟她争执这个问题,她跟小眉在这个价值观上,是无论如何不会相类的。她沉吟了一下,轻声道:“我有我的人生哲学,‘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总之目前我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听她说出这句话来,小眉便接了下去:“但还有一句,‘有所不得不为’。很多事,不是你想或者不想那么简单的。你也知道,时势比人强,很多的时候,大部份是因了‘不得已’这三个字。”
孟沅神色一紧,但随即很快地懈下来:“我不跟你争了。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眉拉她,“谁说我们不同?不谋?我们就是要一同去谋老街的那家鱼丸,你不去?”
两个人的意见立刻得到了高度统一,挽了手一起向街对面走过去。
***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走进老街的入口了,孟沅拖过小眉的手臂来用力一捏,说:“走吧,那些人生观的话题就此打住,安心逛老街。这里面的东西又平又靓,而且还有牛腩罗卜可以吃。”
街口排开来一字长蛇阵,餐馆林立,招牌醒目,然而她们找的不是这些家,只是一家小档口。走过一家黑漆招牌金字闪亮的大餐厅,孟沅忽然道:“这家的味道并不好,就只是价钱贵,生猛海鲜,我不怎么爱吃。”说完这句,自己突然就觉得很奇怪:“咦?我怎么知道的?”她努力搜索记忆,回想起来却是一片漫没,不知所以的断片。
小眉没注意到她的反常,自顾自地接道:“价钱贵肯定有它的道理,你看它装潢比那几家高档多了,吃东西也要讲究气氛的嘛,中国菜不仅讲究色香味俱全,还要讲究环境、器具、摆盘……有时候,根本不是为了吃,吃什么只是个形式,在哪儿吃才是重点。”
早已经走过那家餐厅了,小眉还在那儿评论:“你想啊,就凭你我的工资,一个月来吃一回这样的高档餐厅,剩下二十九天我们就得改喝稀饭,说不定连稀饭都喝不起了,只能喝西北风。所以说,还是得要有钱,钱才是最重要的——不仅可以使你享受生活,还可以给你安全感。钱哪,比任何东西都牢靠,离了它,你就是个悲剧。”小眉总结性陈词。
孟沅嗔道:“怎么又绕回来了?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好好,不说了。今天谁再提这档子事,就谁请客。”小眉总算肯缴械投降了。
两个人继续前行,终于找到那家小档口,孟沅开开心心地挑选起她想吃的小吃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