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再不起来,我打你屁股了!”小眉站在床边,叉着腰气鼓鼓地威胁道。
“小姐,拜托你不要再吵了好不好?好不容易才有个星期天,你安静会儿行不行?”孟沅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说。她整个忙了一个礼拜,都是阮琳要去培训的缘故,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九十点钟才能回来。阮琳恨不得在她走之前,将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妥当,王老师年龄大了,记性不好,几件事一搅合,就开始出错,弄了一周都没弄清楚,于是孟沅临危受命,当了他的临时秘书,她得牢记几个Team工作的交叉安排与项目进程,又是下面所有附属厂的排班计划与对接人员,又是记下各个下属厂的生产能力与经营状况,与各部门的沟通流程也是她暂时接手,还要重新办理报关员培训与海关手续移交,种种事宜,一大堆各色数字、图表、单据,能把人脑袋完全绞晕,她忙得几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记了,睡眠自然是不足的。头又开始持续晕眩起来,该死的后遗症,好像要缠她一辈子似的。
该再去看一趟医生才是,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好转了多少,总之是一紧张就头疼。但她总没时间去,一边忙着一边也多少有点讳疾忌医,她最怕医生把什么病都说得很严重,一副不立刻诊治就会病入膏肓的模样,然后开一大包药让人吃到吐,花钱花到手抽筋。穷人是没资格生病的,她自我安慰地想:幸好只是头疼加上一点失忆,还不至于变白痴,继续赖着吧。
“我警告你,再不起来我真下手了。”小眉不依不饶地说,她咬牙切齿做出一副怪相来,“你自己答应去陪我逛街的,你可不要假装什么都忘记了!”
“小姐,我谢谢你,让我安静多睡会儿好不好?”
“不好!”小眉一口拒绝,开始动手拉头发。
“我答应的是下午陪你去,现在才早上九点半,去了商店也没开。”孟沅还算能有条理地说出话来。
“我不管,反正你要起来。说不定下午会下雨,去不成——你守不守信用?”小眉执意要跟她没完没了。
孟沅被她闹得根本没法子好好睡,她转过来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问她:“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
“那么正好。”孟沅决定继续睡她的觉,“我也不守信用!”
小眉哈地一声就扑上来打她,孟沅即使没睁眼也是要还手的,两个人在床上扭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互相哈对方的胳肢窝,小眉随手拿起枕头扔过去,孟沅立刻原物璧还,原是打闹惯了的,彼此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小眉忽然收了手,一边喘气一边说:“瞧,这下你全醒了是不是?我说过要你睡不成。“
“你个小坏蛋!“孟沅又去抓枕头,却踪影全无,两个枕头全都在地下了。
她也不去捡,拉过毛巾毯又蒙头倒下,小眉作势要来再掐她:“你不起来,我就不停手。”她气势汹汹地宣布。
正纠缠不清间,听到电话铃声大作,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孟沅推着小眉道:“你的,快去接。”小眉原本已经伸手出去了,给她一推反而抽出手来继续哈她:“我才不接呢,反正不是阿志,这时候他还是开启的经典睡眠模式。”
电话不依不饶地继续响,两个人都不肯听,孟沅一边躲着小眉的螃蟹指,一边向她叫道:“一准是你男朋友打过来的,不听可别后悔!”小眉记起这两天赵德志应该回来一趟的,还说不定真是他,就住了手去拿话筒,一边挑衅地说:“要是小丁打过来的,我就立马挂掉。哼,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电话的确是找孟沅的,却不是小丁,小眉把话筒递给她,一边告诉她:“找你的,女的。”
她倒不知道,这礼拜天的早上,有谁会打电话过来找她?横竖没几个人知道这号码,难道是阮琳还有没交代完的事?
***
吕玮拿着听筒,听到孟沅轻快地“喂”了一声,竟怔了怔,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跟听筒那头说些什么。
她从来就不认识孟沅,而这个名字,也是她昨天晚上,头一次从“他”那里听到的。她仿佛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可偏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到脑子里来,比用锥子铭刻还要深切。她看到眼前的世界在旋转,旋着旋着就什么都颠倒了:桌子、椅子、床、墙壁……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经历着十级地震,真可怕,俗世完好,自己却尸骨无存。她恍惚起来,禁着声,唇边溢不出一个字来,但听筒在手中握到指节发白,说什么也丢不开。
那边又是“喂”了一声过来,接着是第三声,声音里略有几分不耐。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明明多云,但她却感到刺眼,让她只想拉上窗帘躲到更深处的暗里去。她听到听筒里传来隐约的声音,是一个好听的女声在问:“谁打来的啊?”另一个回答她:“不知道啊,没声音的,是不是窜线的?”头一个却说:“不是吧,明明是找你的,一个女的。”然后又是喂喂两声。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喉间哽塞,难受得只想大哭一场。
她努力地听着那几个喂字,好像从这几个字中间,可以听出一个人全部的音容笑貌似的。她无力说话,也无话可说,面前的世界里,只剩了数不清的刺目亮光,与眩晕……
电话被挂断了,那一声声盲音听起来直槌入心,放下听筒,她呆呆地蜷缩在沙发上,伸手可及的电话,在面前竟是重似千钧,她实在知道自己并不无聊到要再打过去的地步,虽然她很想这么做。这种做法是如此幼稚可笑,使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起自己来。但她没有,只是怔忡着,泛滥着陆离斑驳的思潮。
从床数过去只需要八步半,就可以到门口,长沙发就在床的旁边,她只要站起身来,拍一拍衣服就可以轻盈地走出去面对世界,然而,她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瑟缩在这里,迷茫无助。她的脸色泛着一夜未眠的铁青色,平日里修饰得极顺的长发,缠结着,乱糟糟地松垂在背,纹过眼线的眼睑深敛,眼泡肿涨,眼珠枯定。身上一袭长裙还是昨天的,已经皱如盐菜,亚麻的衣服在床上团过一夜之后,总是比别的料子更不耐看,她也不管不顾。遇上这样子的事,再爱美的女孩子,也顾不上那一份总在竭力保持的光鲜。
这一夜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她并不太记得,她只记得昨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她听到的那番令她伤心绝望的话,话的语气并不重,然而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
她昨天一下班,匆匆在外边吃了点东西,就直接到哥哥吕玗这儿来了。吕玗自己分到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挺宽敞的,所以他那里常常是高朋满座,成了他那一帮朋友的集会地。每个周六,哥哥的那帮朋友们准会邀约一起,打打扑克、吹吹牛、或者发发牢骚,消遣一阵子,经常也约着一同出去喝酒唱歌,绝对热闹的一个周末。对于哥哥的朋友们,吕玮向来只是打个招呼而已,碰到他们的聚会,她也很少参加,这种纯男性的聚会,好像她也不便于参与,只不过哥哥的朋友们,她多半都认识,大家也都拿她当小妹妹看待,所以有时候也有的会带女朋友一起来,就会叫上她一起出去玩,她原本并不爱出去,不过,自从认识了阿丁以后,她也就喜欢跟大伙儿混在一处玩了,每次都会开心满足的,但是……阿丁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打电话给她了,他来参加聚会的时间也越来越稀少,连着两个周末,他都没有看到他!她主动打电话给他,他总是说忙,没时间,这,似乎也没什么,他一直都是很忙的——可是,她女性纤细敏感的直觉里,感觉到他在说谎,在故意躲着她。为什么……?他不说,她不知道。
她只能抱着希望,去哥哥那儿等他。虽然这次他又不一定来,但她还是执意要等,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呢。
到的时候还早,只有吕玗一个人在,很安静,她进门探头左右打望,吕玗取笑她:“找阿丁是不是?今天阿祥他们去捉他了,一定要把他给押回来。这家伙,两三个礼拜都没露面了。”
被一语拆穿心事,吕玮忸怩了起来,她这份心事虽然从来没有向哥哥说起过,但哪里瞒得过?她们兄妹之间,虽是各管各地互不干涉,相互之间沟通也稀疏,不过血浓于水,这阵子吕玗对妹妹冷眼旁观,早就看出她的魂不守舍了。阿丁是他介绍给妹妹的,因此上他觉得对于妹妹的这件事情,他也该操点心才对。自阿丁从南京回来后,起初两个月还正常,可这段时间来,阿丁与他们这帮朋友明显联系少了,聚会也难得来一次,他自己也觉得是有那么些不妥。所以,今天他必须要当面问他一句:到底在他心里面,有没有阿玮的存在?
他信得过阿丁,两个人是近十年的老朋友了,高中时代还一度同桌,他知道阿丁一向不是那种在外边招惹的人,为了这才肯把妹妹介绍给他。开初,他觉得两个人处得挺正常的,还偶尔出去吃个饭看个戏什么的,妹妹每次回来,都是一副欢喜无限的情态。就算他出去工作近半年,回来后也照旧带妹妹出去。可这两三个月,好像出了什么岔子,妹妹愁眉苦脸的,而阿丁却经常踪影难觅。他心下嘀咕起来:“这家伙,难道是对我还是阿玮有什么不满吗?还是动了别的心思了?”他有必要非问个清楚不可。
吕玮已经躲到里间去了,她拿出手镜来,再仔细打量一下自己的化妆,还算满意,镜中人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她再低头看身上的新衣,剪裁得体,更显身段窈窕。她觉得唇彩好像淡了,忙忙拿出口红来补妆:她可不愿意让阿丁看到她不够美丽的时刻,哪怕只是一瞬间,她也会觉得遗憾。
吕玮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只有他,能够让她愿意等。
听电台里播出的深夜节目,那声音甜美的主持人曾这样委委道来: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只带着半爿灵魂,他们将不停地寻找,只有找到另外一半,才可以恢复完整的人生。
阿丁,就是自己的失落在世间的那一半。吕玮这般认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