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进入腊月,就意味着传统的中国年即将到来,工人们的工作效率还保持着,只是那种年节将至的思乡情绪开始弥漫开来,加上这最后一批料的数额仅有赶工时的六成,晚上的加班自然取消,大多数人在闲暇时间里,除开看电视,便是讨论着归家的行程,喳巴着盼望家乡的年猪,说起团年饭来更是馋涎欲滴;好些人计划着置办些衣物洋货孝顺父母,还要带点新鲜玩意儿回去给亲友邻里开开眼界,显摆显摆大城市的风光……多听得几次,弄得孟沅也心痒难忍,一门心思就想快些回成都休整,以便于收拾心情养足精力,来年再战。
她自己仍纠结于走与不走之间。走吧,好像对不起林总的厚爱,而且,被授权独立管理一厂这种职位,今后再想坐到几乎不可能——她这样告诉自己,这理由应该也足够充分了吧?可不走呢,难道自己真准备在深圳呆着,任由父母在家乡老去?让东方怨恨不止?这些年的经历,老实说回忆起来并不会让自己愉快,当初南下的雄心大志,已渐渐磨平在时光里,而且,她更怀疑的是,这岁月,会不会终究将自己的清澈,消磨成为粗砺?
跟东方缕的关系,这几天好像恢复了,谈不上正常不正常,两个人也商量工作,也随意聊聊,有时一起吃饭,偶尔笑一笑,仿佛雨过天晴。年后去坪山厂的事,大家谁也不提,彼此心照不宣。
柴经理倒是最没心计的那一个,他有饭吃有觉睡,还有大把美女一呼即来,年关前的外务有孟沅担着,厂长亦会提醒诸般打点事宜;督促生产确保质量则由三位组长全部包揽,他每天只用到二楼转一圈,连指点都免了;东方缕也没再请他去“主持公道”,他乐得当甩手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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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物出关的时间比林总规定的时间要提前,0号便已封箱打包完毕;第二天一早,孟沅轻车熟路地把事情办完,她也借机在市里逛逛,给父母哥哥准备过年的礼物。
她给妈妈买了一条彩金手链,爸爸烟酒都不沾,她买了个电动的按摩器,给哥哥则买了最新款的掌上游戏机,里头自带十几款游戏;给全家每人都买了新衣服,妈妈额外多条羊毛混纺围巾。
她还计划,走之前得去看望美荃姐跟姐夫,还有他们的小宝宝,给他们夫妇的新年礼物,就到时候再过来买。彭丽姐妹还在上班,今天就不过去打扰她们了,趁早回厂。
拎着大包小包,孟沅逛得腰酸背痛,脚也走得软了,东张西望地在找休息的地方;走着走着,她转过一个弯就乐了,小傅穿着污迹斑斑的围裙,端个凳子坐在街边的行道树下,正在吞云吐雾。
这不是转到“蓉记”来了嘛,正好,可以歇歇脚喘口气。
“大师傅,你这围裙有够脏的啊?多少天没洗了?”孟沅两手不得空,拿手肘去杵了杵小傅的背,乐呵呵地问。
“哟,小孟,稀客啊!”小傅装出一惊一乍的样子。
“稀你个头,上个月才来吃过鸡杂面好吧。”孟沅笑道,她把手上的东西往前一递,“快帮我接一下,累死了!”
“你怎么今天过来?今天不是礼拜天啊?大采购?唔……”小傅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放年假了么?你们厂放得这么早,好福利呀……”他搭手接过她的那些袋子。
“这不货物刚出了关,今年的事已然了结,老板才舍不得白养着工人,后天我们就全放了。”孟沅累得出了些毛毛汗,顺势抢过小傅的板凳来坐:“你以为真有这么好福利?老板说,要按事假扣钱!”她做了个鬼脸,“黄世仁还能给改成杨白劳?你想得美……”
小傅又去店里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在她旁边,跟她聊着闲话,“你还是来得不巧,要是昨天来吧,就可以碰到陈敏跟她男朋友啦。”
对这新闻,孟沅很感兴趣。跟陈敏也至少一年多没见了,主要还是碍着严以宽,所以一直不敢跟陈敏有联系,也完全不知道她的情形,听小傅说起,看来陈敏的生活过得正常,早就走出了那次的阴影,作为昔日好姐妹,她也替陈敏高兴。
“陈敏好吧?她男朋友怎么样?”孟沅追问。
“好得很,我看陈敏如今过得挺滋润的。”小傅形容起她的容貌举止来,“真是人靠打扮,陈敏现在化妆水平真不赖,加上衣服一换,头发也烫过,比以前在夏总那儿好看过几个等级。她那个男朋友嘛,模样一般般,个子也不高,不过看起来挺精神,脾气还好,对陈敏那叫一个言听计从,我看两个人好着呢。”
“那照这样说,这个应该是陈敏的结婚对象罗。”孟沅俏皮地预设结果:“说不定,明年我们就要包红包啦!”虽说陈敏只比她大两个月,但陈敏一直有一颗恨嫁的心,以前聊起这些时,陈敏曾经说过,她才不会谈恋爱谈个几年那么久,只要人对了,立刻就嫁。
念及此,孟沅忽而在想,陈敏真结婚的话,严以宽肯定受邀,很可能还是证婚人一类的重要角色,如果陈敏请她当伴娘的话,那她应不应呢?甚至,要不要去参加婚礼呢?
她微微摇头,把这些漫无边际的联想一并摇散,这也设想得太宽了些,到时候再来伤脑筋吧。
小傅全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接口道:“反正我听到她男朋友跟她表决心,说等他们结婚,要跟他老板有样学样,去澳大利亚行礼及渡蜜月。”
孟沅又笑了起来,“听上去,陈敏这男朋友收入不错哎……做什么工作的?”
“好像是销售经理吧……”小傅回忆道。
孟沅听小丁说过,做销售的人,如果业绩出众的话,收入很可观,难怪敢夸口去国外旅游结婚了,那可是需要一大笔费用的。
获知朋友收获幸福,孟沅由衷地为陈敏感到高兴。
“你们女孩子,哄哄就能乐成那样……”小傅继续往下说,“当时陈敏笑着捶她男朋友,说你活得不耐烦了,敢跟老板学?老板是什么身家?老板去澳洲结婚,那是因为老板娘想穿婚纱在教堂行礼,这个季节,也只有南半球才赶上夏季,能满足她的愿望。我们可没那本事要讲究这个。”
“那幸好陈敏没当真。”孟沅听着小傅翻话,信口评说,“就算是哄哄,也至少开心嘛……对了,陈敏男朋友做哪行的啊?”
“就是她同事呀!陈敏不是总经理秘书嘛,他们不同部门,陈敏级别比她男朋友要高半级呢。”小傅分析道:“她这男朋友这么听话,多半陈敏在公司里压着他,让他不敢放肆。”
心念电转间,孟沅只觉胸中一悸,头皮发麻,热血上涌,脊梁上却冲出一股寒气,扩散开来,心脏在一秒间骤停,又接着狂跳不止,眼前景物晃动,如同一片枪林弹雨呼啸而至,将她击破成万千碎片,而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不敢置信的痛楚,拼不成人形。她嗑嗑巴巴地问:“陈敏……还在港乐吧?”
“在啊!这么大间公司,老板挺器重她,待遇什么都挺好,她怎么可能走?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吧。”小傅奇怪于她这问法。
“那就好,那就好……”孟沅喃喃地重复,再说不出一句多的完整话来。
***
晚上,回到宿舍的孟沅,浑浑僵僵地躺在床上,她只想快快睡死过去。
在回来的路上,她回想起那天在照相馆遇到麦仟,听到他接的那个电话,她这才醒悟过来,小渝姐姓卢,麦仟电话里提到去澳大利亚拍照的严总,原来就是严以宽。
半年,仅仅才半年时间,严以宽居然又结婚了。
她想起他那日问,“沅沅,你要我等多久?七年我也可以等。”言犹在耳,他连七个月都熬不过!
她想笑,笑到痴狂,笑到泪流不止。笑泪都身不由己,却不能减轻一分悲凉。
在床上辗转反侧,孟沅痛恨自己,觉得自己很呆瓜,早就该抛诸尘埃的感情,时至今时,仍没有放下,仍然会为了他而痛苦纠结,思虑再三。
月光透过百叶窗,静静地洒到床铺上,将床单连同裹着的被子,都零碎地布上一层斑驳,今夜月盈将满,一轮清辉,朗朗霁月,如此敞亮,却照不进人心。
每个人都可以长袖善舞,玩转流年,只除了她自己。
早生华发,多情应笑我。人生的洞穿,令孟沅力竭精疲。
挣扎至中夜,枕上的泪已经半干,听着不远处东方缕均匀的呼吸声,孟沅突然地清醒异常。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严以宽结了婚,开始了他全新的生活,而自己,终于可以全部放下这一段前尘旧事,再也不必左思右想、身陷情伤。
如果,她是在想如果,严以宽真的肯默默地等她,不用七年,只要三五年后,她就会后悔,会忍不住去找他,会重新接受他,那个时候,她会懊恼自己此时的倔强,会怪责自己浪费了这许多的光阴,甚至,会在今后放弃自尊,来弥补这些年的错失……
现如今,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了。严以宽主动退出了她的生命,这意味着,她终获解脱。
她在这一刻也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心结,不愿意选择离开台庆厂,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也是唯一的原因,就是在等严以宽。她怕自己一旦离开,他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
走吧,这次真的要回故乡了。深圳已经再没有任一处值得留恋。这近三年的记忆,已经融入了生命中,人生经历无法回避,感情,就此长绝吧!
她闭上眼睛,任由最后一滴眼泪滑过面颊,落在枕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身的自由,心有自由,总有一日会恢复!
卓文君的那首千古流传的数字诗从心间流出,孟沅没有开台灯,在暗夜里,她在心底默默地为自己这三年赋和唱挽,吟于舌尖:
“一别蜀地抛余寒,两鬓犹墨心夷然,何谓三生缘方定,游目四顾难牵连,慷慨悲歌寄五弦,定神凝性托六安,七夕已绝他日话,八面来风若等闲,几时销得九九难,十分颜色眉自端,百般滋味任苦甘,千种心思无须谈,万里风光本由在,此心明月复何言?”
“万语千辩不若笑对天地浑无怨,百计思量何如安坐静室省不贤。世道艰险十面埋伏又能奈吾何,数九隆冬原堪自怜悠然我向天,他人依仗八仙过海处处神通显,我自守得玲珑七窍静静度流年,玄黄洪荒轮回六道燃犀伴冷眼,放舟云山五湖四海傲啸襟怀远,何必理会三心二意痴迷糊涂账,方不负这一生一念行走天地间。”
这收梢,甚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