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离开台庆厂是八月底,她走得很突然,跟谁都没告别,就此消失。柴经理又理所应当地,只要在厂里,就找孟沅索要他的夜宵。
在她走了一个礼拜之后,有天晚上,孟沅煮了一锅稠稠的银耳莲子羹,盛了一碗给东方缕;这天柴经理没在厂里,一下了班就跑出去玩了,孟沅不必考虑他的饮食爱好。
东方缕边拿勺子搅着羹,边跟孟沅说闲话:“你知不知道,小萍为什么走?”
“不清楚,我没关心这个。”人都已经走了,孟沅更不会搬弄出那晚的谈话来。
“我跟你说,是小萍这个人吧,把自己吊起来卖,结果,卖翻山了,把柴老头给气坏了。”东方缕笃定地说着“内情”,微露不屑表情,也不知到底是不屑于小萍的“贪得无厌”,还是不屑于孟沅的“消息闭塞”。
“这些话,多半是哪个在乱嚼舌根。”孟沅轻微不适,不过她语气没加重,仍是闲聊口吻,“我们厂没几个女工,怎么一样乱传?”
东方缕开始喝羹,“这可是绝对准确的第一手消息,胖子跟我说的。胖子说,他师傅这阵子为这个事啊,在生产线上已经骂过几个工人了。什么原因,迁怒呗……以前他只有肚子饿了才骂人,这个你总知道吧。”
孟沅回思了一下,好像柴经理没胖子形容的那么和善,他是不怎么骂人,不过一口台湾国骂倒是张嘴就来。再想了想他这几天,的确脾气更暴躁了几分,昨天还放话说,再这样搞法,所有人一律扣钱,包括写字楼在内。威胁完后,就气冲冲回房间了,留孟沅跟东方缕一头雾水,相顾茫然;这阵子厂里外头皆还太平,他老人家难道要开始没事找事闹腾?
晚上找了两位组长上来询问,才得知最近做67这款新型号,工人们返工率比以前高出一截,但也不能全怪工人,是这批来料中的有些零件,非标率比往常高,工人们对这种细微差别不敏感,当然也有责任心不够的原因,强行装配进衣车,导致成品检验不合格,只得打回来重做。
“呃……胖子的话,更要打个折扣了。他经常乱说话,说不定只是胖子想当然。”孟沅分析。
她知道胖子跟东方缕还有阿红经常一起聊天,也会外出吃饭,俨然其乐融融的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固然有排斥她的一面,也有更多原因是她是刻意侧身于外。自从上回胖子赤.裸表露他的“野心”却被孟沅当场打击后,胖子一直没再来招惹孟沅,倒不是知难而退或者相对尴尬,而是胖子根本没把这种拒绝当回事,他反正名声在外,出去鬼混有大把排队上前,撒娇恭维求他买钟的小姐,他的面子有得是,并不在乎孟沅不贴金。
“什么呀,胖子说这是他师傅亲口告诉他的,绝对真相。柴老头说,他都把价钱涨到一万五了,小萍还不满足,在横岗这里,夜夜做新郎也要不了这个数。小萍样子再漂亮,也就是个出来卖的,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这钱可能比她出去坐/台挣得少,但旱涝保收,不像当鸡,哪怕是只金鸡也有风险,万一碰上喜欢玩变/态花样的客人,再恶心她也得受着。是不是这个道理?她这是人心不足蛇吞像,这下得,撑死,连油皮都刮不到了。”
孟沅的脑花跟她的表情一般呆滞,她舌根发涩,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
估不到东方缕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一直以来,孟沅都以为东方缕跟小萍的关系比她近,从小萍才来没多久那阵开始,但凡她想外出买个零碎东西,东方缕都会放下手中的工作,自告奋勇陪她去,东方缕前阵子还屡屡陪她给柴经理做夜宵,两个人在小厨房说说笑笑,气氛和睦;东方缕时不时亲自做些韭菜盒子一类的地方小吃端给小萍尝鲜,一如初时对阿红般亲密;就连跟男朋友两个人外出玩耍归来,也总记得给小萍带点小礼物,孟沅就自叹从来记不得做这些熨贴的事情
人刚走茶就凉,现实生活中的变脸,比起舞台表演来,不惶多让。
“当了婊.子还指望立牌坊不成?不为钱,难不成她还为感情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看她走得多急,话也没留一句,柴老头肯定防着她呢,灰头土脸惹人笑话,下不来台吧!”东方缕放下喝空的碗,随意道:“哎,等下你顺便一起洗了。我先回屋躺会儿,刚才我洗了一盆子衣服,累得腰都要断了。还有,告诉你一声,洗衣粉没剩多少了。”
***
从九月份起头,阿红就开始数着指头算日子,她脸上刻满了期慕二字,叫嚣过无数回“阿文快回来了”,频率都快赶上“狼来了”的节奏。
郎胖子见她如此做花痴状,便当面调笑:“这么想阿文?要不要我先替他做点事?”阿红闻听此话却并不生气,反而风情万种地翻了他一眼,“想得美!”这番举动颇似打情骂俏,胖子便更加凑近,粘粘/乎乎地说:“阿文走了有四个月了吧?你就不痒痒?”东方缕在一旁捂嘴偷笑,然后就把这事当轶闻般讲给孟沅听,孟沅听罢先是不明所以,再一想方醒悟过来胖子意为何指。
自东方缕听林总说起,阿文手上的户籍证明资料一办完,就会很快被再次派回大陆厂后,她对阿红的态度又明显热情了起来。
东方缕是一个非常擅长“做人”的人,当她敏锐地识别到利益所在之后,她就会立刻向那个利益输出方俯首;当她想讨好谁时,她就会去讨好,哪怕转折得生硬,哪怕一眼就看得出她的刻意,她也会马上去做,丝毫不会在乎对方的怠慢或轻视;人人都喜欢被赞同,在日复一日的赞同声中,纵然心存警惕也会慢慢松懈下来,松懈之后就容易渗透,到了那时,就算要付出一些对方想要的利益,也会觉得是自己愿意给的,心甘情愿。
东方缕是个擅于计算得失和圆滑关系的人,她放得开手脚。
孟沅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她跟小眉信中形容道:“老实讲,东方缕比我精明,比我会处世,比我有心机有手腕,也比我舍得放弃无谓的原则。一切利益至上,人情什么的都会靠后站。我承认,如果她想搞我的话,我百分之百弄不过她。但是幸好,我跟她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我们在厂里的地位一样,她事情做得比我少,工资拿得比我高,她那些不想完成的工作,都由我来捡嚼子(成都方言,意为收拾烂摊子),而且至今,她连一袋洗手粉一块肥皂都没买过。有我这样的在,我想,她还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东方缕从上个月起,工资涨到了一千四百块,可就是这样,五个多月过去了,她一分钱都没有还给孟沅。别说还了,一句也没提过。
孟沅又不好意思找她要,心想反正整天都在厂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就等着东方缕自觉吧。最迟过年那阵,她总该有所表示。孟沅不去猜测,东方缕是不是故意假装不记得了。
就算她真在假装,在过年时,孟沅也会开口要的。脸面要留,债也一样要讨。
她并不是一个面子大过天的人,凡事有度,脸面亦然。
至于这种跟红顶白的招数,东方缕做得流畅自如,熟极而成自然,孟沅就做不来这般见风使舵,何况对于趋炎附势,她向来因心中不齿而不肯就范,勉强而为也会束手束脚。
她们的不同,在于思想观念上的,亦在于价值观的差异——是该孤标傲世般独善其身,还是该游刃有余地混迹于江湖?孟沅选择做自己,东方缕选择做另一种方式的自己,都是自己,不过差之千里。
对很多人而言,方法、手段、途径,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么一个结果。
她承认现实。在不违反法律的基础上,依旧是那句老话,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选择。至于道德,那是修身自醒,自我约束,每个人道德感的高低迥异,不要指望人同已心。
她尊重每一个人,单纯地平等尊重。在她心里,态度不因对象的身份地位而异。
强权即真理,从来就不是她的认知——虽然她清醒地知道,很多事,并不会因她的认知而改变。
如果,无力改变世界的话,那最低限度,谨守自己的本心。
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对她这种不肯逢迎的态度,十个有十个都不会喜欢。多年后,她分析自己屡屡碰壁的坎坷经历时,愈加肯定了这一点。
只是,那又如何?历经磨难的不快乐,与扭曲自己的不快乐相比,她认为前者要好承受得多。
曲高和寡,这曲,是曲调,亦是品性——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不合世事的固执蠢笨。
“你呀,就爱跟别人不同,多半生有反骨。”小眉曾这样评价她,“人家都是威下媚上,你颠过来,对弱者恭敬礼让体贴有加,可对那些豪强,偏偏半步不肯退,你说你这个人,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这世上,太多人都觉得恃强凌弱毫无负担,他们即便身为弱者,也只会向更弱者开刀,面对强权,则唯唯诺诺如同草芥,阿Q,便是其间的代表人物,鲁迅先生剖析得入木三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是进化论的基调。资源有限便需抢夺,人性自私,趋利而避祸,这亦是每个人自出生始,便带有的动物性,圣人常想以“教化”来约束,可中国人历来除了儒法道释诸派学说之外,“厚黑学”这种奸佞之学同样大行天下。而且,这种动物性被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比动物性中更进一步的“贪婪”、“残忍”、“狡诈”、“背叛”……这些行为,濡染了我们本性中良善的一面。
孟沅知道自己选择的什么样的信仰,这信仰从高中时选定后,再没变过。无论,前路如何曲折。
“若是这一生可以始终不改初心,那这一生就真的是自己在活。这种幸运,但愿我能获得。”孟沅如此答她。这是她坚持的动力,与其讨好世界,不若讨好自己。
或者说,个人力量纵然孱弱,但至少可以对自己负责。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负责的背后,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与诘难。
她努力让自己做到:持心以正,弱不畏强。
尤如辛稼轩的那首《临江仙·探梅》所写下的那两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