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总离开工厂前,孟沅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一下阿文的近况,她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阿文真的要变心。若果真如此,那还得劝解开阿红,免得她想不开,一时闹出事来。
林总说,“阿红这人没眼力劲儿,早上我陪着施先生参观,她半途跑来问阿文,我哪有空应付她,就粗粗几句话打发了她。”
听林总的意思,阿文的确短期内无法回大陆工作,却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阿文的婚姻证明问题。台湾不像大陆,他们的身份证上有婚姻状况的标明,阿文显示是“单身”,可若想在大陆登记,他则必须依照大陆规矩,提供正式的单身证明文件。阿文得回他的户籍所在地玉井,才能开出符合大陆要求的单身证明。
“阿文十几岁上就跟着我出来,连他妈妈都接到台北来住了。玉井那里,这些年基本没回去过。那边虽说是小城市,可一样建设飞快,阿文回来告诉我,他连自己以前住的片区都找不到,完全拆掉了,要找当年的户籍资料,还得多花些时间跟功夫。”林总说得合情又合理,孟沅听明白了,这是客观阻碍,不是阿红误会作的主观意志。
林总还说,其实阿文自己也着急回来,但这些事,急也急不出来,早则**月间,迟则过了十月,阿文肯定会回大陆一趟,他也挂念阿红,本来这次林总来厂,他还给阿红买了件礼物,托林总带过来,但林总走的时候一时不查,忘记拿了。
“阿文说,他知道阿红不能上写字楼,所以也就没打电话给她。不过他让阿红等他的信,他回了台北就写信过来。”
这些让人心安的话,孟沅托东方缕转述给了阿红,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找林总问的,东方缕借言说是因为关心阿红,专程向林总打探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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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炎热,很快就进入了伏暑,随着气温的升高,略动一动就是汗出如浆,生产线上更是难挨,挥汗如雨中仍要坚持工作,孟沅早早就给大家备下了大功率的电扇,几台大风扇不停地吹,也只能略解些暑气罢了。
食堂大锅饭的油腻让工人们皆倒胃,孟沅便额外交代厨房,每天熬一大锅绿豆汤给大家解暑气;这个月的来料量比上月略减,工人们不必每晚加班,因而大家恢复了每天看电视两个钟头的习惯爱好。
工人们对电视节目的守时热爱,立即影响了东方缕对电视节目的守时热爱,她以前为这事跟孟沅闹了不少脾气,直到最近才好些;阿文给工人们的看电视许诺,柴经理并无意去破坏它,因为这样会更显得他“尊重前任”与“体恤下情”,这种好名声,他很不介意顺手捞一捞。
这阵子,柴经理晚上少在厂里,基本上都在外头玩,炎热的气候让他胃口不济,这胃口一不济,人的脾气也会变得大起来,柴经理尤甚,就算是躲在空调房里,他对大陆的气候仍用各种脏话“问候”过许多遍,用东方缕的话形容,叫“这老头儿更年期又到了?”
每每面对柴经理的情绪,孟沅能避就避,实在避不了,也只好装聋作哑,或者强颜欢笑。
气温带来的负面情绪,除了烦燥,便呈压抑;表现得很明显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小萍。
小萍姓胡,这是有一次在小厨房,她帮柴经理准备夜宵时,跟孟沅聊过几句,说给她听的。不知怎地,孟沅每次看到她淡淡浅笑的面庞,却总觉得藏在这笑容背后的,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落暮之感,小萍的举动颦笑,其实都很正常,偏偏给孟沅的感觉,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情绪,被束缚在了那具躯壳里,操纵着机体,控制着这表像的平静。
她平白涌上心头两句诗: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这种感觉,这几日里愈发强烈了,倒像是面具背后的那个人,蠢蠢欲动,想脱壳而出。
“这几天小萍不太对劲,你觉没觉得?”东方缕也嗅出些不安的味道来,“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一直说没事没事。还有柴经理,你看他那脸,垮得跟家里办丧事一样,谁又惹他啦?老跟我们做脸色,有意思嘛?”她不敢当着柴经理面说,只会跟孟沅抱怨。
“我也觉得小萍有心事,但没问。”孟沅想起上周六的晚上,东方缕照例去宿舍会男友,她睡眠本浅,半夜被隔壁的说话声吵醒,听着好像是两人在争执,似乎柴经理还摔门而去。第二天早起,她就注意到,小萍的眼圈红着,眼下一道乌青,想是一夜没睡的缘故。见了她,礼节性地笑笑,不待她发问,就躲进房间里去了。
这是个周一的下午,生产线上开着工,郎胖子刚刚下去,柴经理则在自己房间里,继续睡午觉;孟沅跟东方缕俩个关起办公室的门,吹着空调说悄悄话。
“哎,会不会跟胖子有关?我有回看到,老头没在,胖子跑来跟小萍拉拉扯扯的,会不会让老头逮到了什么?”东方缕的思维方式无限往桃色事件上联想。
孟沅觉得这应该是无稽之谈。所谓的“拉扯”,她那次也亲眼见到,无非是有天晚上,胖子过来找他师傅借个什么东西,柴经理没在,打电话让小萍在屋里找给他,两人在走廊里完成的交接,过手的时候挂了一下袖子,那两天降了点温,双方都穿着长袖,老实说连肌肤接触都不曾有过;胖子依着规矩,连房门口都没跨进去半步。
胖子对师傅的尊重程度,远在他的好/色程度之上;台湾人虽说色与啬两相齐备,尊师重道这种精神还是继承得十分到位,胖子就算再有花花肠子,也不敢在“师娘”身上动土——小萍跟那些夜店小姐们不一样,她不会对其他人撒娇抛媚眼,就连跟着柴经理,她也就是跟着,似乎那些举动,都与她绝缘。
“我想不会吧,胖子还不敢。”孟沅主要是为小萍正名,顺带也帮着胖子洗冤以正视听,“多半是柴经理的臭脾气发作,小萍受够了,忍不下去但又不好翻脸,所以郁闷。”她这样猜测。
“不过是好心多问她两句,有什么说不得的?看她平时好像跟我们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倒学着拿架子了。跟着柴老头还能多金贵不成?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藏着掖着。”东方缕对于小萍不肯据实以告,着实有些梗梗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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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眉的讯息总算在八月中再次出现,不过这次来的是电话。
“哎呀,就是这两个月搞搬家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还不是因为阿志啦,他说要搬到三藩市来,这边移民手续好办些。投资移民的申请已经递上去了。看人家美国人随时在搬家,还以为多简单的事,自己搬一回累死了,以后我才不要学美国佬,整天搬来搬去。”小眉在电话里跟她飞快地交待近来情形,“这一不留神,我把手给烫了,写不了字,所以最近都不会写信给你啦……阿志天天忙得鸡飞狗跳的,他生意上的事我也懒得插手,反正把钱拿回来就行……放心,饿不死,邻居戴维太太会来帮我忙的。还有,等手好了,我计划跟朋友去墨西哥玩一个月,亲眼见证伟大的阿兹特克与玛雅文明,听起来是不是很眼馋啊?……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别指望我会写信给你,最多我从坎昆寄明信片回来,玩高兴了忘了寄也大有可能,先告诉你了啊。”小眉在电话里如是解释她这两个月的片言无寄,还把下两个月依旧会失联的预防针也提前打了。
越洋电话费太过昂贵,小眉噼哩叭啦讲完,三分钟收线。
电话中,小眉的语速连贯语意热烈,生活正常而充实,充满了激/情与渴望,这种激昂的情绪,甚至让孟沅感觉到热烈得过了头,显得怪诞。
跟写信不同,声音里隐藏情绪,会难度加倍,尤其是面对相交十几年的知己好友时。
以两个人的了解之深,这个电话反而让孟沅更加担心,小眉似乎遇到什么事了,却对她隐瞒。
报喜不报忧,是她们两个采用的同样方式,不给对方加担子,不让对方为自己烦忧;就像时至今日,孟沅也依然没有告诉小眉,早已与小丁分手的事实。
时隔七年之后,小眉带着一儿一女回国探亲时,孟沅才知道那段时间真实发生过的事。
小眉的确伤了手,但不是她不慎,而是赵德志误伤。
那时候,赵德志着力开创在美国的事业,整天忙碌,对小眉就颇为敷衍,偏偏那时候,小眉因为搬家疲累、收拾整理杂务一堆,加上暂时赋闲在家,心情不好,大事小事跟赵德志吵架,竟有了些抑郁的症状。
家里呆得不愉快,赵德志便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事业中,呆在办公室的时间成倍增加,面对那位合作伙伴的功夫,比面对小眉还要多,加上他的合作伙伴的确很能帮上手,一来二去的,两个人有了些暧/昧关系,但也仅限于暧/昧,还没走到实质的越轨那一步。
美国人作派是婚前开放,婚后还是尊重家庭与伴侣的,因此那位自小于美国长大的华裔女子,也并没有背叛她的美国丈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一向心细如发的小眉,面对枕边人的日益冷落,小眉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一次逼问赵德志无果后,赵德志又要避去公司,小眉拦着不许他走,两人推掇间,赵德志不慎把小眉推到炉灶边,她的右手臂被打翻的开水烫出了一串血泡。
这个意外发生后,当时赵德志急得送小眉去了私人诊所治疗,又再三解释,自己并无他心。小眉当时不发一言,十几天后,手伤还没有好全,自己就一个人悄悄去了墨西哥。
她在墨西哥游历了将近一个月,独自走遍了特奥蒂瓦坎与玛雅人的古老废墟;她后来告诉孟沅:“我在奇琴伊察的羽蛇神殿前,一动不动坐了好几个钟头,后来我走到球场边的骷髅墙那里,面对着那些死亡游戏,我一直想一直想,我到底为什么在那里?我到底为什么去美国?我想通了一件事,如果爱真的已经变质,再这么成为怨偶又有何意义?回去后,我就跟阿志说,离婚是我们最好的解脱。”
最终他们没有离婚,因为两个人长谈之后,都认定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他们会面临很多次选择,但绝不会选择放弃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婚姻也许如钱钟书老先生所言,有着围城的困境;也许如张爱玲所说,有着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困惑,但婚姻的实质,是相守相伴的爱,物质也好,环境也罢,会对婚姻有影响,真正影响婚姻基石稳固的,则是两个人共同的道德观、价值观与世界观。三观一致的婚姻里,只要有爱,就会有付出与包容,有妥协与退让,更有坚持与尊重。
赵德志与他的合作伙伴,在不久之后即分道扬镳,两个人冷静地分割了资本与股权,各道珍重后从此再无交集。拆伙,这不是小眉的要求,而是赵德志自己的选择,他认为顾忌小眉的感受,让伴侣身心愉悦,比赚钱更重要。
小眉的婚姻,经历过这次考验,然后弥坚。
她回来的那次,儿子六岁半,女儿五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