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乱射的手电光中,孟沅也懵了,她第一反应,是厂里进了歹徒,阿文被挟持了,这是要打劫的节奏?
员工宿舍就在一墙之隔,只要高声叫起来,不知道工人们能否立即惊醒?厂里目前有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男工,钣手这种常用工具就在生产线上的随身工具箱里,就算他们顾不上去拿工具,算起来徒手四五人对付一个,总能够制服这群歹徒,就是不能确保的是,这群匪徒如果进来时,把办公区域铁门反锁的话,工人们是否冲得进来?
就算冲不进来,那这群人也跑不掉,但愿庞邵两位组长跟王管工能立刻派人去报案,僵持到村上派出所跟联防出警,获救的希望就很大。
只一刹那,孟沅飞快地在脑中判断着“敌我形势”,她连害怕都没顾得上。她得赶紧大声呼救,免得被人堵了嘴,那才是叫天天不应。
她还没张嘴,那群人中有人抢先发话:“吵什么吵,联防问话。”这声音向床上的东方缕低声吼。
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台湾腔调,但不是阿文的声音:“孟小姐,麻烦你跟我们过去一下,有些事情我要问清楚才行。”
她被手电光照在明处,藏在手电光背后的人,每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与周遭的夜混沌成一片,而在这一片朦胧中,突然逼近的一张脸,出现在了电筒光照的范围内,这张脸转向东方缕的床侧,又接道阴森森地说:“一会儿还要辛苦东方小姐,也回答几个问题。”
于是孟沅立即看清楚了这张脸的主人,没错,就是全有厂的聂经理,聂世荣。
阿文也跟着迈进光圈,他语气吃吃迟迟:“孟小姐,东方小姐,这些都是村上联防队的队员,他们过来,也就是想帮着了解一下你被抢的事,出出主意。”
“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伙,他们可都受过专业训练,不会受糊弄。”聂经理冷冷地威胁,“我劝两位小姐,你们最好说实话,我来跟孟小姐谈,东方小姐交给阿邢,今晚大家就都辛苦一点,早点搞清楚,早点完事。”
孟沅心下明瞭,阿文话说得客气,什么出主意,说得好听叫“了解情况”,真实的意图,这就是分开审讯,防止她们串供。
选择这个时间点,无非就是因为,半夜三更,是人的身体机能最疲倦的时候,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也是抵抗的意志力最弱的时候。他们认为,对付两个没见过大阵仗的女孩子,完全可以榨出实话来。
孟沅被好几个人围着,“簇拥”着来到那个开放式客厅,她被强按着坐在沙发上,聂经理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身前,一串强烈的手电光射向她,逼得她侧头回避那光线;那架式,跟香港电视上审疑犯,完全没两样。
然后,聂经理的脸也曝露在光线范围内,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把钱藏哪儿了?”
这已经是下了结论,就是预设她吞掉了厂里的钱,拿“被抢”来搪塞。孟沅对掉钱的事心怀内疚,但对吃钱的推论则完全问心无愧。她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这种强光,然后毫无畏惧地盯着聂经理的双眼,与他对视,她亦是冷冷地说:“聂经理,你说话最好经过大脑。‘莫须有’这种事,天底下冤过一个岳飞就够了。”
说这些话时,他没有任何表情或动作,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对方,直到聂经理率先移开视线。
“那你说,三万块,怎么就不见了?”聂经理仍纠缠。
“这是我们厂的事情,我跟林总汇报过。聂经理你是全有厂的人,还没这个资格来问我。”孟沅继续不回避地扫视他的双眼,她脸上的神色益发平静,从聂经理眼中看来,平静得太不正常了,甚至带着冷酷与漠视。
“你最好老实点。”旁边一个不认识的人接话,“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孟沅转眼看去,暗黑中只看得清,这是个块头很壮的矮个子,衣服下摆有两颗扣子没扣上。
“你是联防队员,是不是?”孟沅冷静地问,“你们的钱,还是我去交的呢。”
“交钱是交钱,问你话你就要答。”矮个子猛地往前一窜,露出凶悍的眉眼,“不要以为跟我套交情,我就会放你一马。要你说实话,我们有的是办法。”他拿手中的电筒光往孟光眼中一射一晃,“你一个女孩子家,让我们动手就不好了。是不是?”
“动手?怎么动手?”孟沅反问,她竭力克制住语气里的颤抖,“是打算吊起来打呢?还是打算按水里淹?不至于还有老虎凳辣椒水侍候吧?”她一下子想起影视剧中那些逼供的场景,居然生出种革命烈士的气慨来。
这种夸张的轻慢,看在对方眼里,就是全然不惧。
旁边两个人在黑暗里发笑,她听到人议论:这个女孩子胆子有点大喔!
孟沅其中心中已经十分害怕,也不知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她对公检法向来有着敬畏;但她硬撑起强硬嘴脸,给自己打气说:“不怕,不怕,我又没拿厂里一分钱,我又没做亏心事。”她挺直了脊梁,强迫自己一丝怯懦的表情都不要流露。
“孟小姐好像很看不起我们的手段……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有人幽幽地说。
孟沅扬着波澜不兴的脸,倔犟不答;她就不信了,今时今日还能再演一出《红岩》不成?
见她不说话,聂经理又道:“孟小姐,我知道你能干,听我姐夫说,心理素质还强,但我劝你最好说实话,我们有的是时间跟办法跟你耗。你说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会派人去查实,谎话早晚会穿帮。不妨老实告诉你,几万块对我们真不是什么大钱,你照实说,我们说不定也就过了,不会把你怎么样。”
硬的软的、横的耙的,看来聂经理是无所不用,就看哪一招奏效。
孟沅沉默半晌,突然拔高了声音,向走廊一处叫道:“林经理,林经理……”
“叫什么叫?”聂经理抬手阻止了她的叫嚷,“我们就是阿文请回来帮他调查的。”
“是吗?”孟沅冷笑,她站起身来,做势欲走,那个矮个子忙拦住她:“你去哪儿?”
“我这就跟你们回派出所去。调查不应该要做笔录的吗?既然厂里报了案,我当然会非常配合你们的工作。”她站起来后,身高与那个矮个子差别不大,因而可以平视他:“我想我回寝室换件衣服,你们应该不介意吧?我总不能穿着睡衣去派出所。”
双方正在僵持间,又有另一位联防队员小跑了过来,他拿了一本存折递给聂经理,聂经理打来,就着旁边另一支手电筒的光翻看了起来,翻到最后一页,又拿过去与那个矮个子一起核对,看来,这矮个子多半是他们的头儿。孟沅心下了然,八成,这是她的那本存折,被他们从床头柜里翻出来的。
“看出什么问题了吗?”她平静地发问,“私自翻我的东西,你们有搜查令吗?”
那个矮个子嗤笑起来:“还搜查令,你以为演港剧啊?电视看多了吧,把这里当香港,法治社会啊?我告诉你,就是香港也照搜,你当拍戏呢!”他语气轻慢,嘲笑着孟沅的无知。
存折被丢回给她,她收起来,就打算回寝室去:“聂经理,不去派出所的话,那我要休息了。如果你们再这样拦着,我明天保证去乡上找你们所长投诉!”
这下才再没拦她回去,另一拨守着东方缕的人也撤退了。孟沅目送他们挨个儿从三楼的铁门淡出视线,最后那个人下去后,连门都没有关。孟沅走过去关牢铁门,落锁,然后就站在窗前,等着楼下这群人的消失。
一辆汽车,外加两辆摩托车,呼啸着离开台庆厂。车的尾灯在暗夜里闪过,渐行渐远,终于跟夜融成一片,分不清彼此。孟沅忽然联想起,黄蜂尾后针便是如此,不经意间,刺入血肉,痛得人痉挛,缩成一团,不成人形。
回到寝室,孟沅拿小电筒四处照了照,整间屋子都被人翻过,孟沅的东西,东方缕的东西,都搜了一遍。
“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那四千块是存在我男朋友折子上的,我折子上干干净净,一分钱入账都没有。”东方缕庆幸,接着又气道:“这个阿文,我们明天要找他算账!”
孟沅嗯了一声,心说:这账是该算了。把我们当犯人,还找外头人来审,看来自己对他的尊重,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全是白搭。还闹到全有厂那里,阿文这脑袋是让驴踢了,才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要让林总知道的话,他吃不了兜着走。
从阿文骗开她们的门后,直到聂经理这些人离开,她们都没再看到过阿文的影子。
“大不了不干了,赔钱走人。”孟沅心中发狠。她虽知道若这样一走之后,更会落人口实,认定她是携款逃跑,可她受不下这种窝囊气。
质疑她什么都可以,除了人品。她是掉了钱,但她也是受害者。
她再次睡下,这会子,天色都已经开始发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