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包装盒的功夫,孟沅终于回想起来,龚贺的办公室租在十四楼,他当时这样跟房东砍价的:“十四多不吉利啊,听起来就跟‘失事’一样,做生意的最忌讳失事了,你要我租这房子,房租肯定要再少一百块才行。”
孟沅当时笑言:“那如果楼层在十三楼的话,你肯定就要说,十三这数字多不吉利啊,出卖耶稣的犹大就是第1个人,大凶,做外贸的最忌讳这个了,房租至少要再少一百块,对不对?”
龚贺频频点头,一副引以为知己的表情。
“那如果楼层在八楼,你又拿什么理由杀价呢?”她故意跟他捣蛋,“所有人都喜欢八,发发发,彩头好,做生意的最看重这个,房东应该涨价才对。”
龚贺一板一眼地说:“Eight有什么好?这谐音就是‘挨踢’,哪家公司愿意挨踢啊?”
“你这个说法太过牵强,我要是房东,肯定不买你的账。”
“我还有个更科学的说法。”龚贺满脸的一本正经,“据国外最新研究表明,八到十一楼的浮尘污染是最严重的,在外国,这几个楼层都不会敞窗户,我这一年四季里头都只能开空调,电费算谁的?房租至少得少一百块吧?”
孟沅突然觉得,好像龚贺这个看起来的老实头,说不定只是面带猪相,其实心中嘹亮。
坐电梯上到十四楼,龚贺果然正在等她,刚才在咖啡馆里跟龚贺通了个电话,一听说她回了深圳,龚贺立即邀请她过来。
“晚上就住我那儿吧?”坐在龚贺那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听他这样说:“晚饭我请你吃,今天煮饭阿姨没在,一会儿我叫小田订两个饭上来,吃完饭,我们再走回去。”
“住就不用了,我有地方,今天的晚饭我请。”孟沅道:“我是有事相请你帮忙,所以晚饭嘛,我请你去吃大快活,算是提前预支的报酬。”
说话间,她打量这办公室,房间里只有一张半新书桌,四个沿棱掉漆的文件柜,两把转椅也是旧的,显得寒酸;孟沅很怀疑,这些大有可能,都是他从旧家具市场上淘来的。只有靠墙的那个保险柜还算簇新。
见孟沅打量这房间的眼光有些不确,他解释道:“这房间没客人进来。我舅舅那间办公室大,全套崭新的办公家具,公司里,基本的派头还是要有,这个规矩我懂。”
外头空间里,放的就是正常的办公隔断,孟沅看到有四个职员在外面办公,她正在想如何跟龚贺开口。
“你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龚贺先主动问起,“我听听我能不能帮。”
“上次我那个朋友阿丽,还记得吧?”孟沅说:“她妹妹彭悦,中专毕业生,学历不算高,专业是统计,人品能力什么的都不用说,样子也周正,想看看你能否帮她找个普通职员的职位?她就一个缺陷,手脚略有残疾,但不严重,只要不是接待工作,肯定不会影响。”
“这事儿啊,阿丽已经跟我说过了。”龚贺一听,立刻回说,“本来我只是答应帮她问问看,既然你让我帮忙,那我肯定要尽心。”
“哟,在你这儿,我面子还真大。”孟沅笑着打趣:“那晚上的大快活肯定不够格,我请你吃正宗的意大利菜吧,那可是西餐之母。”她把从谢佛山那里听来的这一套现学现卖。想想五折的价格,她请起来不至于太肉痛。
“意大利菜有啥意思,还不如你做给我吃呢。”龚贺咕哝了句,而且,还用另一种孟沅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另外一句话。
“什么?”孟沅没听清。
“我说啊,要不下了班去我那儿,你做饭给我吃,算是答谢。”他开出条件来。
其实他刚才用西班牙文说的那句话是:如果可以的话,做一辈子饭给我吃,我求之不得。
只不过这句话,让他用中文,打死也不敢说。
龚贺的性子向来慢条斯理,固然是因为他本性沉稳,另一则原因,则是因为他个性淡泊,对任何东西都不甚看重,家境优渥使他无后顾之忧,同时他又对名利甚至生活享受都不注重,只埋首在自己喜欢的英文里,把学习语言当成唯一乐趣,因而,他的欲/望很少。
他自己有时也觉得,自己早到了该交女朋友的年龄了,免得远在唐山的父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可身边的女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合他眼缘,他实在不喜欢那些动辄攀比、虚荣现实的女孩,她们的生活方式当然没有错,却不是他的菜;纵然再婀娜再伶俐,也掩不住思想单薄,或者物质欲强烈。
直到碰到孟沅。一个看起来试图游刃于社会,扮得老成持重实则心口如一,依旧心思单纯、不肯接受灰色手段的女孩。
明明这个女孩除了相貌稍微端正些,家境学历工作,样样都普通,适应社会的能力甚至还不如他熟稔,一个很简单而干净的人,可他却总有种高攀不起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起她来。但是,她完全无感,毫无回应。
“你就饶了我吧。”孟沅作揖,“我今天是遇到一帮命里欠吃的,一个两个都叫我做菜,我才不干这活路呢。”她完全没听出来龚贺的言外之意,“我这一个月都在加班,还要给工人们弄夜宵,你就行行好,让我休息两天行不行。”
她是随口一说,龚贺听在耳中,却是种漫幽的心疼,她那里的工作环境,上次去看过,跟市区的条件完全不能比,就算生活上不缺东西,但跟那些工人,还有那个台湾驻厂经理,实际就是土包子一个,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要不你到我舅舅这儿来吧?别一个人呆在那种乡下地方,这么辛苦。”他定定地看她,只要她肯点头,公司里有的是职位可以安。认识她这么久,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品行,龚贺对她都有十足的信心,以前她在楼上公司的时候,向来只听得别人赞她,没听过有人怨她。
“拜托,龚贺同学,我是帮彭悦找工作,可不是我自己要跳槽,你搞搞清楚状况。”孟沅掠了掠头发,轻轻一笑,“我们厂累是累点,但老板肯信任我,这么大一个厂交给我管,这种机会,很难得碰得到,我才不要放弃。”
龚贺对这回应不复赘言,事实上,就连这句关心的话,他也说得慎之又慎,十分矛盾的心态,既想她肯接受自己的提议,但又唯恐被她查破了用意。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心底的念头,那么,她一定从此都再不肯理会于他。这一层上,龚贺对孟沅有一种奇怪的深刻了解,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如果做不成情侣,那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龚贺没有表白的勇气。上次的言语试探,已经是他最大的冒险了。
“阿丽妹妹的事,我肯定尽力帮。”他从孟沅手里接过她亲手誊抄的彭悦简历,向她再三保证,周围的朋友公司,他都会推荐,再不行,就找舅舅出面。让她放心。
果然,四天之后,孟沅就接到了龚贺的电话,说彭悦面试已通过,可以去他朋友的一家商贸公司上班,做后台核单工作,转正后底薪六百块一个月,奖金另计,公司管住不管吃。
接着彭丽也给她打了电话过来,很高兴地告诉她,妹妹的工作问题已解决,龚贺帮的忙,这边厂里就不用她再费心推荐啦。这块心头大石落了地,她终于免了牵肠挂肚。
“龚贺还真不错。上回托了他,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彭丽在电话里对龚贺赞不绝口,“我这周准备过去请他吃饭,你一起来吧。”
“我不行,厂里又要开新单,走不开。你们慢慢玩,阿悦的事解决了就好,跟她说一声好好做事,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对于自己找过龚贺后他才肯费神帮忙的事,孟沅当然提都没提。
***
晚上跟龚贺一起吃过盒饭,这次龚贺坚持要亲自买单,孟沅抢不过他,只得让他请客。
回到美荃姐那里,敲门进去,自强姐夫过来开门,进去后,她发现美荃姐没在客厅,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基本上靠看字幕才能获知对话内容。
“你姐在楼上,说有点不舒服。”姐夫把她让进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
孟沅也压低了声音,问:“姐姐怎么了?”
“就是下午开始头晕,晚上回来就说肚子有点坠着痛。”姐夫坐回沙发上,“我说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又不肯去,晚饭只吃了两口,就去床上躺着,我刚才上去看,她已经睡着了。”
“这样行不行啊?”孟沅也替美荃姐担心,“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怕是要稳当些吧。”
“你姐姐固执,不听劝。”姐夫顾自摇头。
“要明天还这样,肯定要去医院的呀!”孟沅又问,“姐姐还吐得凶吗?”
自第二个月开始,美荃姐就一直吐得厉害,吃米饭跟水果汤类还好些,可特别闻不得油烟跟腥气,有时候连隔壁炒菜都会导致她狂吐,这个孟沅一直都知道。
“这段时间倒慢慢好了,胃口也开了些。”姐夫说:“就今晚没怎么吃。”
“那不行,营养跟不上,对宝宝跟大人都不好。要不,一会儿姐姐醒了,我给她蒸个嫩蛋,拌着饭吃倒能开胃。”以前她肠胃不舒服时,就拿蒸蛋下饭。
两个人低声交谈,唯恐惊扰了楼上人的睡眠,所以,凑得近。
他们都没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美荃姐赤了脚悄悄从楼梯下来,就站在拐角的地方,从暗里打量着壁灯笼罩的两个人。
她静声站了一小会,又悄悄回到楼上卧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