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有厂的大门出来,孟沅稍稍迟疑了半秒,她在考虑,往哪个方向回厂要安全些。
如何考虑到这么晚,一个女孩子的安全问题,李总其实完全可以指派一个工人送她回去,相信李总不会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但他故意不提这茬,他大概认为,孟沅若开口求恳,他又可以借机留她一宿,或者么,多卖个人情给她,让她欠着。
不管主人家出于哪番心思考量,但孟沅在他面前哪肯示弱,她连打电话回去叫自己厂的工人来接都不用,自己抱了书就下来。
一下来,她就有些气馁,她知道自己这毛病不好,气性一上来,常常顾头不顾尾,毕竟这是呈血气之勇,拿自己的安全在冒险。
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走小路回去,路程要近些,不绕。这里是穷乡僻壤的农村,大路上也没有路灯,半夜三更亦是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安全系数跟小路差不多。
她顺着全有厂的墙根往下走,刚走到拐角处,迎面窜出来一个庞大的黑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孟小姐,是我。”
借着身后的依稀灯光,她拧眉凝视,阿桑正站在她面前,神色凄苦。
“我可不可以跟你说几句话?”阿桑问,“刚才李总跟阿荣在房间里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阿桑听得懂台湾话,这是连阿荣都不知道的事情。闽南语属古语南音,旁枝纷杂,甚至隔乡隔村都会有语音变化,字音与北地方言迥异,一般外地人听闽南语,都是如闻天书若听鸟叫,根本不知其义,因而李总他们说起台湾话来并不太避讳。只是阿桑的语言天份极高,她虽来自江西,家乡的方言与闽南语天差地远,自她跟了阿荣后,潜心揣摩了几个月,虽然口头交流还是完全不行,但能依稀听懂大半。
这事她并没有告诉过阿荣,因为她也存着私心,想着这样一来,阿荣多半不会防她,她能知道更多关于阿荣的秘密。
“喔?你想跟我说什么?”孟沅不明究里。她刚才一直在洗手间躲着,根本不知道那两位说了些什么,何况,就算她在,也不可能听得懂——粤语对她不是障碍,但台湾话绝对是。
“孟小姐,我想问你,你跟李总很熟吗?”
孟沅微微岔神,跟李总应该算熟人,很熟却又谈不上。这才认识两个月不到,见过数面而已,要不是两家厂有业务往来,自己一个职员,跟人家老板,哪里能说得到“熟”字上去。只是,李总对她的态度,的确与众不同,分外想往亲热上靠,也不避人,加上今晚她有事相求,便停留得略晚,难怪会让阿桑有其他想法。
“我们两家厂是合作伙伴,这个阿桑你知道。我来找李总,是请他帮忙协调一些人事事务,公事为主,顺便聊了聊。李总见识卓著,我一向佩服。”孟沅打着哈哈,官腔语风。
“孟小姐,你人长得漂亮,又有学问,条件这么好,肯定有很多老板喜欢你。你不要跟我抢阿荣好不好?”阿桑把双唇紧抿,上下唇都咬过两三遍,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这话从何说起?孟沅还在思索着,阿桑会不会把她跟李总的关系猜测得太过复杂时,却忽然话题就跳到了阿荣身上。她愕然:“什么抢阿荣?阿桑你在说什么?”别说抢了,送给她她都不会要。
“我听李总在骂阿荣,说跟他说过,不许再带我上来,你看见了会不高兴。阿荣他得靠着李总吃饭,他只是个打工的,没几个钱。”阿桑突然地埋低了头,把脸藏进了阴影里,她头发上别着的那几朵珠花,零碎镶嵌着米粒大小的斑斓五彩水钻,漫射出星星微芒,侵入孟沅的眼眸。“孟小姐,我很爱很爱阿荣,我知道李总看不上我,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厂里的事我半点忙也帮不了。可是阿荣他也很喜欢我,他说过一定要娶我的。”
说完这两句,她像是要给自己的这个说法注入更多信念的力量,孟沅注意到,她两只拳头都紧攥着,双手交叠,局促而坚定。
孟沅在心下叹息: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孩子。她相信自己的坚持与等待都是值得的,她催眠自己会守到一个好的结果,因此,她一味地付出,付出身体,付出爱情,甚至,付出金钱。
听阿红半骄傲半鄙视地说起过,阿文舍得给她花钱,她想要什么,阿文都愿意买给她,不像那个阿桑,阿荣都不给她钱,她还要自己贴钱给阿荣买衣服买鞋子。
“还真以为自己当得上全有厂的经理夫人呢?”阿红这样评价,“每次出去玩,最疯的那个就是阿荣,我都见过他一晚上叫了两个。”
孟沅很想提醒阿桑一句:“别做梦了,醒醒吧!如果阿荣真的爱你,他还肯让你继续在爱群当公主么?哪一个爱你的男人,肯跟别人的男人分享你的笑容,容忍别的男人在你身上揩油,让别的男人买你的出台钟?爱情中的独占性与排他性,如果没有的话,那只能说明,他仅仅是在享受你,跟享受任何一个漂亮女孩,没有两样。你有的青春美貌,其他女孩一样会有,当你青春消逝之后,再贤惠再无条件付出,也拴不住这个男人的心。”
但这些话,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那些事情,连阿红都知晓得一清二楚,难道阿桑就完全地被蒙在鼓中?
又是一个甘愿当“牺牲品”的女孩,押上自己的全部,去赌一个男人的垂怜。
阿荣应该连自己是全有厂未来老板这桩事,也没有告诉过阿桑。他对她,空口许诺,全然无心。
然而她对他,却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孟沅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爱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搏一搏。
她爱阿荣什么?那张帅气的脸吗?那些随口吐出的情话?还是那曾经的温柔身段?就像自己昔时爱严以宽那样,为了他,甚至放弃过自己的原则,践踏过自己的底线。
卑微的爱,又哪里配称得上是爱呢!
“你放心,阿桑。我跟聂经理不会有半毛钱关系。”她稍稍后退半步,绕开阿桑往前走,“就算李总管得了聂经理,他还管不了我。我的决定,任何人不能左右。”
***
彭悦是个白净的女孩子,虽说没她姐姐彭丽那么俊俏,但个头娇小、肤色细嫩、眉眼乖巧,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像已经年满十八,倒更接近于豆蔻年华。尤其是她见着人,眼光下垂,低低地压着眼睑,便让人总觉得是带着一层虚怯,不敢见人般闪躲,就更显得幼/齿。
孟沅猜得出,这阵子她先是求职不顺,好不容易谋到了职位却又因小事而被弃用,种种打击,对一个才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少女,的确可能摧毁她的自信心,让她从此怯懦起来。
彭悦这时坐在外头的接待室沙发上,两手交错扭着,跟裙子一同塞在膝下,倒看不出手指的残疾来;但她刚才走进来时,孟沅注意到,她虽竭力隐藏自己的缺陷,可高跟鞋踏在地板上,一声轻一声重,足迹哪怕再拖沓,跛足状态还是很明显。
彭悦是来跟孟沅道谢的,她刚刚去了全有厂见过李总,面试归来,特特绕到台庆厂找沅姐姐,她听姐姐已经多次提起过这位相识于海关培训生涯的好友,这次过来前,姐姐专门叮嘱过,面试完之后,务必要过来谢一声。
“怎么样?面试时紧不紧张?李总怎么说?”孟沅倒了一杯水给她润嗓子,里头泡了些金银花。她挨着彭悦坐下,顺手把她的裙角拂平。
“嗯……还好吧……李总问了我一些基本的问题,学历啊专业啊家里情况什么的,后来就让我拟了一个通告,他说我字写得还工整。然后就让我走了。”彭悦回想刚才的面试过程,她也判断不出李总到底对她是否满意。
“喔?有没有跟你谈一下厂里的情况?”孟沅追问。
彭悦立刻摇头。
“那有没有跟你提到过工作内容跟薪资待遇?”孟沅又问。
“也没有。李总只在见到我时,问我跟你的关系是不是很近,我老实回答他,说我还没见过你,只是我姐姐是你的好朋友。他喔了一声,就没说什么了。”
以孟沅的招聘与应聘经验,这种种迹象都表示出,李总对彭悦不甚满意,因而兴趣不大、态度敷衍。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个准确回复?”孟沅虽说已大致猜到结果,但她也还是要问个清楚,要或者不要,是死是活,总得给人一个准信儿。
“没有。”彭悦答道,“李总只说,有结果会通知你。”
孟沅听懂了,李总这是想让她去求他,以便卖卖人情,外带讲讲条件。
“小悦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姐。还有,找工作的事你也别太着急,深圳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有时候并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不合适而已。工作嘛,说不定是因为你的能力超出了老板的预期,他觉得你做不长久,所以才不敢用你。”
她先给彭悦打上一针预防针跟强心针,免得事到临头,刺激到她。
想着彭悦腿脚不便,今天又已经走了这么久的路,孟沅向阿文借了他的摩托车。她如今隔三岔五地拿阿文的车跑出去练,车技已然大涨,上回东方缕跟她男朋友在宿舍请大家吃饭,锅碗瓢盆不够用,还是她搭载东方缕过来厂里取的,稳稳当当,一点状况没出。
搭彭文到大路边等中巴,直到把她送上到横岗的中巴,目送着那辆破旧的车辆一路扬尘而去,她这才回厂。
心下计划,李总那边先不忙理会,他爱吊胃口,那就让他吊。老实分析,自见过彭悦后,看出她跟她姐姐彭丽比起来,处世经验固然远远不足,个性又偏软,果敢或圆滑统统欠缺,放到李总那里,未必是个好选择。
她转念想起了龚贺,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龚贺现如今跟他舅舅做着外贸生意,认识的人多,帮彭悦在市区里,介绍一个低级职员的位置,大概有可能吧。
还有谢佛山小舅舅,他手上好几个产业,磨着他往哪儿塞一塞,也大有可能;自己若肯放低身段去多说几句好话,谈文论墨时让他拔个头筹,多半他求之不得呢。
等自己这次回深圳报关,就先去找他们俩个。这样一想,当然就把李总先丢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