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台庆厂四周响起零星的鞭炮声,这些脆响在夜里回荡,显得孤零零地,缺少年节的热闹气焰。想来是周边有人留守的厂实在有限,大部份厂子都同隔壁一样,关门闭户完全没有人影。倒是远处的居民区里,传来的响动混合成一片模糊,多少带出一点人气同喜庆。
孟沅开始痴想,她向来于热闹处,更容易神游:不会都只是自己在幻听吧?那些炮仗的动静,与魔术弹、冲天炮的呼啸,说不定乃是来自更远的横岗镇上。
阿文让王国全到厂门外点燃一大串电光炮,一挂有上千响,他亲自选的那种火药足的,炸得声动天地。炮仗的烟气飘进来,浓重的火药味,那些碎屑被风一卷,吹进厂里,落得半个空地都是,红红白白地洋洒,像饱涂了胭脂的戏子,套着素色戏服,裹着红披帛穿着红鞋子满场游走。
迷人眼的乱花。
台庆厂因为是机械厂,不像有些做纸箱纸板或者泡沫塑料的那些易燃物众多的厂,厂区里禁绝烟火这回事执行得很不彻底,阿文自己也经常会楼上楼下摸出烟来抽上一支,解解乏;孟沅在这件事上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除了仓库跟生产车间严禁外,其他地方,员工们偷着抽烟,她并不管束。
在大门外放新年鞭炮是台资厂的传统,起驱邪震妖的作用,把这块地盘的旧年秽气全部冲走,同时也喻示着新年兴盛,旺火烧到厂门口。
鞭炮点燃的同时,正是新年零点钟声的敲响,踩着这个节点,阿文亲手燃起三柱香,向着西北方位的位置拜了三拜,这才把香插上。按他们的习俗,西北方位是财神,主财源滚滚。
除夕的一整夜,各路神仙都“工作繁忙”,他们会下凡来登台露脸,享受凡间香火供品;凌晨是祭神的最佳时间点之一。
厨房里以前有的那张桌子,被抹干净后抬了出来,整只的猪头,整鸡还有整鱼,煮熟后摆在盘子里,配上三杯白酒,一碗堆出碗面高高拱成弧形的白米饭,一并供奉于桌上敬献。
如今,春节祭神的活动在大陆已几乎消失,孟沅又是生长于城市,以前完全没听说过,就更不用说知晓器物与步骤了;所以,她只遵照阿文的吩附,在镇上买了红烛跟线香,但没有买配套的香炉。
红烛还好办,点燃后滴几滴蜡油在桌面上,便能让红烛自行“站立”,可线香则不具备这个水平,所以阿文让尹师傅把刚才喝啤酒的易拉罐剪开上盖,清洗干净,装上大半罐白米,勉强充作香炉用。
阿文拜完轮到孟沅,她学着阿文的样子,诚心作揖,心里默默祝祷:“望来年厂里兴旺发达。”
第三个应该是王国全跟上,可阿红偏生要这个时候来插上一杠子,她自恃是准“经理夫人”,排在孟沅后面已经颇感委屈,哪能再输给管工?她挤到供桌前,打算有样学样。
阿红挤开王国全时,孟沅见到阿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阻止她的意思,可毕竟没说出话来。
阿红躬身深深一鞠,还没等她的头抬起,忽然,平白无故地扯起一阵风,这风起得怪,从厂门口旋扑进来,不仅把外头一地的红纸屑再次卷得纷飞乱舞,红烛的火苗扑闪两下,被这怪风压得一时焰头大低,桌上的易拉罐“香炉”居然不胜风力,“咚”地一声响,被直接吹倒,掉落在地上,白米洒出了大半。
阿文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把拉开了阿红,怪责道:“谁让你过去的?多事!”
孟沅赶忙蹲下去,把香捡起来,还好没断也没熄,她让庞长元飞奔到厨房,挖了一大碗白米出来,把易拉罐塞得满满的,这才又把香插紧。
王国全跟庞长元拜的时候,腰就弯得更低些。厂里的全部工人都在楼下,站在他们四人身后排成三排等着,阿红则一个人立得远远地,几乎都紧贴着工厂的大铁门。
没人再敢说话,除了炸响的鞭炮声伴随着大家的前半程,后半程所有人就一直静静地站好,守着那三枝香,燃烧到尽头。
***
孟沅扭亮夹在床头的台灯,从书架上抽了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安静地翻着。她的床安在窗户边,把另一张靠门的床留给东方缕。
大床睡起来很舒服,新买的席梦思床垫软硬适中,刚换的床上用品闻起来有股敦厚松软的干净味道;床头的靠背还有一点点弧度,很适合半坐着看书;她侧靠着,把枕头垫在腰下,上半身放松地倚住床头,很慵懒的姿态。
刚才祭完神,阿文自己派了一轮红包,就带着阿红回宿舍休息。这个迎新红包是阿文私人派的,没有开在公账上,所以只是意思意思,阿文派了一人十块,大家都一样,孟沅也没有特殊。
员工们有的回去睡觉,也有人吆喝着想打通宵扑克,孟沅随他们去,刚才吃饭前,就从厨房里拉了一根电线出来,今夜,一楼的灯可以不用关,瓜子花生糖果都还剩得多。
回到三楼,她把前后两道门锁好,这个时候,不会有不识趣的工人,会吵着继续看电视。
她返回房间,把房门也反锁,洗漱之后,坐在床上,写自己的新年第一篇日记。
等她写满两页纸,原打算熄了灯就睡下,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大概,是楼下的灯光透过百叶窗传上来,还有决心通宵守岁玩闹的几个工友,在她的窗下吵吵,嗑着瓜子花生,讨论着打扑克赌多大的问题。
其实也不怨楼下,孟沅知道自己,总是酷爱从热闹里抽离,尤其在这年节关头,别人的欢喜,愈加映衬出自己的飘零,她心底浮上来四个字,“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出自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原本这是当时文人间流行的一个小游戏,文人们在水滨聚会,借助弯曲的水道,将木杯盛酒置于水中,任由水流将杯酒带动,酒杯流到某人身边停住,这人便要即席饮酒赋诗,以供在座诸位品评,一时开文人宴饮赋诗之风。
孟沅跟小眉向来好古风,她们常自嘲道,可惜今人不好这个,不然这“附庸风雅”的游戏,倒比打扑克有意思些。
看到这个典故,当时的孟沅读到的是“高谈阔论之名士风范”,今夜,她感悟到的却是“覆雨由人的萧瑟意境”。
不错,她一心想成为水滨雅客,但事实上,哪有这么高的段位?她忽而觉得自己,注定只能成为那杯水酒。
随波逐流,飘到哪里,停在哪里,都不由得自己做主。下一秒被谁执起,杯酒如何决定?
回想这两年,似乎自己的生活状态便是这般,飘忽、自由、无定、却身不由己。
不知道小丁是不是回了潮安?自己曾经答应过,要跟他回去见他的妈妈,这承诺,已然成了空头支票。
严以宽的面容突如其来地袭扰,他此刻,是不是“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佳人左右,暗香盈袖,在微醺里享受着娇/妻稚女的软语温香?
总是丢不开的旧日,一身的包袱,一心的哀怜。
故人心尚如天远。故心人更何由见?
她心中一凛,一年前,几乎把自己逼进死地的糊涂,绝不允许自己再这般软弱。
***
又翻过两次身,孟沅决定还是不要睡了。先看一会儿书,读到疲倦时,自然会有睡意。
她从书架上抽出的那本,是《丰子恺文集》中的第一册《缘缘堂随笔》,他的散文用字浅显但自成雍容,澄明的语句里呈深远意趣,于平淡中见真意,孟沅很喜欢他的这种素淡笔法。
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书中附不少插图,皆出自他亲笔漫画,寥寥数笔,白描勾勒出清平世界;他的书法则隽永沉着,且具质朴之美,是一种大巧若拙的自然天成,一篇一篇文字品读着,孟沅的心慢慢沉静下来,细细咀嚼每个字每幅图,爱得手不释卷,根本不舍得就此放下。
堪堪读至近四点,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这才恋恋不舍地把书合拢。
刚才她摸到书尾页有硬硬的存在,翻去一看,却是夹着一张书签,她信手把书签撂在一旁,这回拿过来夹在她看到一半的书页里,方才注意到,手中这张书签,乃是自制。
标准的长方形制式,顶上小孔里穿着黄色线穗,乳白色签面上,手书字体古朴淳厚,写着两行句子:“我欲乘风去千万里,浮云旧梦且散无痕迹”,这应该是李总的手笔。
这两句话,她很是喜欢,噙在嘴角念了又念,真真是自己欲言又止的心事。
书被搁在枕边,缩手时扫起末页,她瞄到似乎有红色印章,于是好奇心起,又把书拿起来翻看尾页,见空白处墨笔留宝,与书签一般字体,文曰“今销流觥遗风”,旁盖一方钤印,阴篆四字“旷世孤儿”,印红鲜艳,如滴血凝就。
孟沅猛地就怔住了,手指从纸面上摩弄过去,仿佛从小到大深埋自己心底,遮掩又遮掩的话,一下子就被别人明白书写到纸面上,辨不明抓不住的茫然。
既是知己难求,却又惶恐难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