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有厂孟沅是第二次来了。上一回,来的时候是白天,她在李总的亲自陪同下,把厂子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遍,然后就只在二楼的写字楼里呆了一会儿,请教了李总一些工厂管理的细节问题,最后靠软磨硬泡,才借走一本他办公室里书桌上的管理书籍。
全有厂的占地面积比台庆厂至少大六倍,除开一幢工人宿舍与一幢三层小楼,厂房只占两幢。其中一幢很大,呈拐角L型,共有四层,每层楼都建有两条流水线,工人们开工都在那里,包装部则设在拐角一侧;第二幢楼在第一幢的背后,呈一字型,略窄些,也是四层,底层是两个大仓库,分别摆放零配件与成品,另外单设了一个工具库,管理流水线上的工具领用与维修;上面三层,每层一条生产线。
那幢三层小楼,底楼是工艺部、研发部与质检部;二楼则是写字楼,李总跟聂经理的独立办公室都在上面,还另设了行政办公室、财务室跟接待室,二楼最大的空间,则是一个样品陈列区,全有厂生产的上千种五金件,在陈列区里都摆得端端正正的。
至于三楼,孟沅没有上去,只知道是李总跟聂经理的宿舍,另外还住了包括财务经理、办公室主任在内的几个中层管理人员以及研发人员。
“我们厂人多啊!”李总感慨道,“也不知道是他们替我工作,还是我在为他们打工。”
工人宿舍那幢,孟沅没去,只知道工人的居住条件一般般,没有单独房间,全是通铺,砖头一砌木板一搭,连床都省了;每层楼一间厕所一间水房,没有淋浴房也不供热水,想洗澡的话,食堂旁有个锅炉房,自己拎热水上去拿桶洗。不过这些工人大多数都是大老爷们,皮糙肉厚加之下班后懒得动,除了腊月里,基本上都直接拿冷水冲,身体好的或者特别懒的,干脆全年都冷水,反正他们卫生习惯也不怎么样,半个月不洗澡的均属正常。
“我给他们都装了大风扇,夏天席子一铺风扇吹着,衣服都不用穿,热不着。”李总如此形容,“他们要中暑了,还不是影响我开工。”
全有厂也是男工占绝对多数,女工只在宿舍楼的一头隔了小半边生活区,额外给她们搭了厕所跟水房。女工们条件就要略好些,她们每个人一张床,但没风扇,风扇跟插座都得自己买,厂里出电费。
台庆厂的食堂亦是跟全有厂学的,没有放在厂房或宿舍,而是单独搭建了一层平房。全有厂的工人有三百多号,他们的食堂也就大得多,不过也依旧无法一次性容纳所有的工人进餐,因而每到吃饭时间,大部份工人都跟台庆厂的一样,打一盆子饭菜,随便找个地方,或者花坛边沿,或者就在食堂门前,三五成群地蹲下来,扒拉完自己的那一份食物。
孟沅第一次去的时候,专门挑的午饭的点,她仔细对比了全有厂的伙食,发觉要比台庆厂的好。他们每天一荤一素,汤饭管够,就算汤只是涮锅水,饭也粗砺,但菜也算营养配搭均衡。
“我们厂有五个厨工,每天光是买菜的钱都得上千块,他们我让阿荣盯着,这些人,手脚不干净的很。稍微松一点就压不住。”李总介绍道,“我上头有个小厨房,专门请了个阿姨做饭兼打扫,那阿姨手艺不错,改天我请你过来吃。”
说到伙食管理,那也是孟沅的职责范围之一。
这边工人都包住宿,基本上形成了默认条款,因而这部份费用,就要算做是工厂的硬成本支出。台庆厂定的伙食标准,是一天两块五,也就是说,早餐五毛,午餐跟晚餐各一块,米面油盐统统包括在内,这么少的钱,工人们只能保证基本吃饱,吃好就完全谈不上了。
孟沅来之前,伙食这块是王国全在分管,早餐多半就只是稀饭,或者昨夜剩下的干饭加点水煮一煮,配些咸菜或盐拌白菜、炒豆芽之类的素菜,根本没有干货,工人们纷纷反应,开工不到十点就饿了,一直得等到中午才有饭吃;至于中午跟晚上,则永远只有一个菜,就是当季最便宜的蔬菜,或者是白菜、或者是萝卜、或者是包菜、或者是茄子土豆……拿八成肥的猪肉或者猪皮煮成一锅,每人一勺,米饭管够,但菜只有一勺,多了没有。
因而好些个饭量特别大的工人,都自备咸菜,腌萝卜条或者酸菜,甚至有个四川工人,自己带了一个小泡菜坛子过来,专门泡洗澡泡菜。
食堂的大锅煮,孟沅亲口尝过两顿,如今见到那菜都想吐,白花花的肥肉,加上切成大块的菜炖在一起,只放了盐跟味精,厨房里连酱油都没见着,更别说其他调料了,菜油调和油香油,这些厨房的应备品一概没有,只有一大碗猪油,黄黄的,闻起来一股子油哈后的腥气。
“没有办法啊!”尹师傅叫苦,“买菜买米都是王管工去的,他买这些回来,我只能这么做。”
至于那些米饭,孟沅也觉得难以下咽,她去米袋子里查看,发现这些米都是陈米,粗涩无光、米粒散碎,甚至能用手直接捏成灰。
“就这个伙食标准,王管工每个月都可以搞点钱出来,多的我不说,五六十块肯定是有的。”尹师傅的老婆私底下跟孟沅说悄悄话,“我们说我们自己去买菜买米,肯定工人能吃得好些。但王管工打死不干,我们也没办法。”
王国全则另有一套说辞:是尹师傅夫妇想吃钱,他们买菜一向克扣,买六斤回来给你报八斤,肉买成四块二他们回来报四块五,他这是没办法,才亲自上的。
“他们还冤枉我搞钱,这事情以前就去林经理那里告我一回状了,结果林经理不信他们,他们才又来找你说。”王国全叫苦道,“眼下物价日高,厂里拨付的钱从来就不够,我自己也要在食堂吃饭的,我难道不想吃好点?”
这样听起来,王国全说得也有道理。
这事情最终的解决方案很合理,唯一不太合理的地方,是王国全从那以后,暗地里恨上了孟沅。
孟沅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亲自去了两天菜市场,基本掌握了菜价跟粮油价格后,列了一个数据表,并且写了自己的分析判断依据,传真到台湾跟林总商议,结果把伙食标准每天提高了五毛钱;她让尹师傅每天早餐都要加干货,要不是稀饭加馒头,要不就蛋炒饭或者煮面条。尹师傅叫苦道,自己只有一个人,早上再蒸馒头的话会累死,孟沅让他放心,已经跟林总沟通好,以前尹师傅的老婆在厂里负责打扫卫生,活虽轻松但工资少,每个月只拿一百块,男工们会委托她帮忙洗床单被套或厚衣服,每次也给个一块两块;她实际上会帮尹师傅做饭菜,但那也仅限于夫妇之间的互助,厂里不会为这个多加一分钱给她。
这下孟沅给她申请了额外的帮厨补助,每个月多加八十块,算半个厨工。理由很充分,现今尹师傅只用管十六个人的伙食,当然一个人没问题,可等工厂正式开工后有三十几个工人,三餐买洗烧,他一个人就有些吃力,添厨工明显浪费了,不如内部消化,方便管理还省钱。
对于这个决定,尹师傅夫妇俩感恩戴德,没口子地谢孟沅。
第二件事,则涉及到钱面上,菜价每天都有变化,如果买菜的人存心想赚这个差价,还是防不胜防,除非孟沅亲自监督,但她哪有那个时间耗?何况就没算她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哪怕她账面上再干净,也一样会被其他人议论。
别人未必肯相信她的禀性,如今这个时代,是漫天都在落黄泥,不小心沾惹上,不是屎也成屎。
孟沅动了两天脑筋,想起王国全说的那句话,最后豁然开朗,既然菜是买给员工吃的,那他们自己肯定最关心;这样就简单了,每天尹师傅出去买菜时,就随机派一位员工跟着他,既可以监控菜价,又可以帮他搭把手,还能提些菜式配搭的建议,尹师傅报账的清单先由同去的这位员工审核签字,再交到孟沅这里来清账,三十几个员工,一个月轮一圈都不带重样的,再要吃这个差价就很困难了,孟沅还可以告诉他们,她会不时去抽查。
亡羊补牢固然未为晚也,防患于未然则更佳。孟沅不指望靠人的自觉性来建设“大同社会”,她更相信制度以及执行的约束力,对事,不对人。
她已经决定,等三楼宿舍弄好搬过来后,她就可以亲自做饭,每天的菜可以委托尹师傅买,她每月的餐补标准有一百五十块,不够的话就自己贴补些。
她估计就算厂里宿舍修好了,阿文也不会搬过来住,因为林总不允许阿红进厂,那他们肯定是在外头租房子,那千把块钱的租金,对于阿文的收入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