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很少会有如此好的能见度,一般情况下,星光会被掩没在层层夜幕中,尤其是在这工业日渐发达的年代,天空经常被越来越多的尘埃与雾霾所遮挡;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这城市都像阿拉伯的跳舞女郎,能看到她的舞姿,能听到悦耳的音乐,能欣赏一切律动,唯独仰望时,那重重轻纱后的脸,偶尔一露它的真面目,只是惊鸿一现。
阴历腊月十一,快及月半,早晨下过一场小雨,这夜来的天气便格外清亮些;天幕穹窿,繁星朗月,孟沅自然不愿辜负这难得的天公馈赠,她上到楼顶,抱膝坐上矮墙,眼光往上抬望,任由思想驰骋;她尽量不去看那些喷着大红漆字的天线,这一层记忆,她触及便会无力。
冬天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是绝对没有蚊子,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冷嗖嗖的寒风呼掠,在这儿呆了快两年了,孟沅已经了解,亚热带气候使这里的冬季温度,平均也在十度朝上,像龚贺这种不怕冷的火体质,长袖T恤都能过冬,普通人一般就是加件厚外套,就像她自己这种特别畏寒的,也只需要再多一件毛衣,不必像在成都,帽子围巾手套棉靴,裹得严严实实地像只熊。
一年里头,最冷的也就是一月份这二十来天。
今年据说要特殊些,因为有寒流侵袭,从新年头一天就开始降温,降到最低温度才三四度,而且还要持续一个礼拜以上;早上的那场雨很小,不需要打伞,孟沅去上班时,就在皮衣外头加了条长围巾,把头包得跟中东女性一样,只露出两只眼睛,到了公司就被王小姐笑道:“你这形象,再挎上一篮子鸡蛋,就全了。”
她笑着自嘲:“卖鸡蛋档次不够,至少得是偷地雷的。”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楼顶上无遮无挡,风比楼下要大上许多,孟沅这种原本就怕冷的,就觉得有些抵受不住,她只得熄了继续坐望星空的念头,不甘不愿地回屋去。
“多半啊,别人会觉得我矫情得要命。”她在心里头给自己这么个评价,“大冬天的,跑到这里来望天?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她也知道自己的梦幻性不易被旁人理解,除了小眉,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她从不与人分享。
人前,她是理性的社会动物;人后,她只是纯感性的她自己。这两种形态区分得如此明显,互不干涉,却又融于一身一体。她会反省,却不会改变,反省的结果,变成了更加极端的两个世界,她提醒自己,在人前,需要把感性隐藏得更深些。
只有在她所信任的朋友面前,才会有不时的泄露与交织,这纠成了她的魅力。
二十岁时,她会拥有四十岁的沉稳;而四十岁时,她仍然会有二十岁时的纯真。
同样能够肯定的是,不了解她的人,会讨厌二十岁时她的那份世故,也会鄙视四十岁时她的那种幼稚,但她并不在乎。讨厌或鄙视,与喜欢或羡慕一样,都不会动摇她分毫。
从楼梯口下来,她转过走廊,一眼就看到了,她门口有着一个人,正扒着走廊隔栏往下观望,颀长的身影,唇边烟头明灭。
这人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她把身形闪到阴影处,心怦怦乱跳起来。
这是小丁,近一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记得阿周说过,小丁曾在楼下等过她,至少两回,那两回他都没有上来,可今天他上来了,他这是打算来跟她说什么?
避开?还是请他进去?孟沅在犹豫。从理智上,她知道自己避而不见更好些,可她也明白,既然小丁决意来见她,那就算今天躲开了,明天、后天又该如何?——何况,她的心还不是坚硬如铁,面对小丁的感情,说完全不感动,那也太假了些。
她在此刻,格外地优柔寡断,因为她明白自己既做不到绝情绝义,又做不到放下心魔重新开始。
她开始啃自己的指甲,借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以前她没有这个坏习惯。
就这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会子她见小丁的烟已经抽到第三根上,他随手弹着烟灰,不过烟蒂没乱扔,排成一排放在走廊隔栏上;这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回头向窗户里探望,应该是在揣测,自己究竟是没在呢还是躲在里面不吱声;见他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孟沅强摄住心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小丁立刻发现了她,他向她大步走近,问:“阿沅,散步去了?”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慌张,就跟两个人没闹过分手似的,问完这句,他又朝向电梯看了一眼:“你没坐电梯吗?走上来的?”
连这细节他都注意到了,孟沅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道:“准确地讲,我是‘下来’而不是‘上来’,刚才我在楼顶。”
“这两天降温,你还跑上去吹风,感冒怎么办?”小丁有些怪责口吻,他把孟沅的袖子捻了捻,“还穿这么少?上头风大,你就一直吹着?这都快两个钟头了。”
冬天衣服厚,这种触觉几乎等于零,但她还是把手臂抽开,劲道用得足,让小丁明显感觉到,就连这种触碰,她都不愿意。他心下恍然,乍见的欢喜开始减退。
按亮客厅的大灯,孟沅客气地请他坐下,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他才合适,叫小丁肯定显亲密了,可如果改口叫“丁先生”甚至“丁总”,那无疑于当面打脸。
只有省了称谓,她说:“不好意思,茶叶没有了,我倒杯水给你?”
其实茶叶还剩下半罐,但孟沅想三两句话弄清楚他来的目的,然后快些打发他走。
“阿眉这房子,你在帮她卖?”不待她招呼,小丁熟门熟路地坐下,“我听你那个经纪说,你把人家买家气得半死。”
孟沅暗想,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难道,他这段时间,只是躲起来偷偷在观察自己,而并没有消失?
那就糟糕了,自己从那之后,根本没有跟Mars再有任何接触,如果小丁真有心观察,那他肯定已经看出来了,自己所谓的分手理由,完全靠不住。
难怪他有信心上来。
孟沅没敢坐下,她拿了垃圾筒出去,把隔栏上的烟蒂全部清理干净,差不多大半包烟的份量。
“怎么抽这么多?”她小声责备,“以前你一天顶多半包,尼古丁有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她这样讲,分明语含关心,小丁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他过去接过垃圾筒,另一手也不管她是否反抗,硬牵了进来,“来,我有事跟你商量。”他手上略略使劲,把她压到沙发上坐好。
孟沅这回甩了甩手,他握得牢就没甩开,等坐下来后,他主动放开了她的手,所以她也没再挣扎。
“阿眉这房子,我打算买下来,你看怎么样?”小丁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
这两天他仔细算过,自己手上,虽说目前只有三十几万,但这两天他跟公司咨询过,公司提供的无息贷款,最长可以借十年期,唯一的死条件,就是这十年里头,不可以跳槽,必须为公司卖命,否则要赔公司同等金额的违约金;如果他不幸丧失了工作能力,那这笔钱也必须还给公司,只是不需要加付利息。小丁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
按他目前的收入,每年只需要还五万块给公司,完全不会影响生活质量,况且他还知道,家里的三个姐姐跟妈妈,一直帮他存了一笔老婆本,去年回家时,妈妈告诉他,这笔十万块就是给他备下的,如果不够,姐姐们还至少能给他再凑个五万块。
广东人并不太在乎彩礼,反正男方给多少,女方都会加倍带回去,所以一般都是个意思,未来儿媳妇上门见公婆,给个两千块钱都算多的。小丁不知道四川人嫁女儿,会不会像有些省份,动辄就要几万块,他想,如果阿沅家真想要彩礼,家里准备的钱,加上首饰、婚礼、酒席跟蜜月,怎么着都足够。
而且阿祥也跟他拍过胸口,说要是钱不趁手随时找他,多的不好说,两三万块肯定分分钟借出,若是上了十万,给他几天时间,一样搞得定。
孟沅见小丁如此说,的确大吃一惊。
她听小丁聊过家境,知道他家里不过是普通人家,就算有积蓄也不多,她以前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收入,去漯河前,他说过想买套小的套二户型,这八十几万,应该在他计划之外。若买了这房子,他还要不要吃饭啦?
见她露出惊讶神色,小丁补充道:“这房子如今还簇新着,拿来当婚房都不用再改,装修跟时间都省了,阿沅你也住得习惯,跟你公司又不远,你没反对意见吧?”
婚房?这么浅白的意思,孟沅哪会听不出来?
“呃,卖给你,我想小眉肯定不会反对,但是,我没权利发表意见,这个需要你跟你女朋友商量。”孟沅喉中一吞,可还是把后头的话说了出来:“可我还是想提醒你,别逞强,这么贵的房子,你总不至于去借高利贷吧?那个会害死人的!”
若小丁真为了搏她喜欢而去借高利贷,那她可就真害了他了。她不想他走歧路。
小丁很高兴她这个反应,这表示,她在真心为他着想,“我就是在跟女朋友商量呀!放心吧,阿沅,我既然敢说买,肯定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你就是不工作,我养你都没问题。”他又执起他的手来,“我以前告诉过你,公司可以给我分房子,但那个还要等,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等。相信我,这房子我买得起,我这个销售副总监收入还不赖,等我努把力,把那个副字去掉后,你就更不用操心钱的事了。”
孟沅一时之间没顾得上他这番话,她急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阿沅,你以后别理海关那个史鹏了,如果你真那么想进海关,我会找我朋友想办法。答应我,好不好?”小丁不仅不肯松手,还试图把她揽进怀里。
这下孟沅真急了,怎么连史鹏这个人他也晓得,看来小丁还真是掌握她的行踪。怎么办?他是这样不肯放手的一个人,偏偏自己却不能给他任何未来的承诺。
“我干嘛不理史鹏,人家可是管郝处叫舅舅,你不知道吧,我已经把人事处的陈处得罪了,除了郝处,没人能让我进去。”孟沅胡乱说道。
“进海关对你就这么重要?”小丁手一松,趁此机会,她连忙站起身来。
“是!比任何事都重要!”她死死咬住这一条,“只有进去了,我才可以自己挣到很多钱。就像史鹏说的,金饭碗还镶钻,永远都打不碎。我再也不用担心钱了,等我进了海关,一样有机会分房子——我不会要你的施恩,住在你买的房子里,看你脸色,等到有一天人老珠黄,被你扫地出门。这种例子太多太多。”
“我不会的……”小丁急着分辨。
“就算是看在房子份上,我干嘛不选Mars,他至少可以给我一幢。”孟沅信口开河,“对你们广东人来说,女人就只是传宗接代的一件器物。我还不傻。”
“阿沅,你怎么会是这样?”小丁满脸震惊,“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信,我谁也不信。”她扭曲自己的价值观,违心说道:“亲生子不如近身钱,我从小就认定的。别说你了,就连我爸妈我都不指望,他们只关心我哥。”她脑袋一转,临时想起还可以再加点料,让他更“看清”自己的市侩与庸俗,“对了,这房子你真想买没问题,但合同上只能签八十三万,另外两万块,是我要抽的佣,你存到我私人帐户上。小眉在美国,我也不怕你有机会告诉她。”
小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孟沅强装出贪财计利的嘴脸,扬头道:“怎么样?考虑好没有?”
“阿沅,我不信你是这样的……”小丁的语气开始迟疑,“你故意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你骗我的,是不是?”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她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坚持道,“没好处的事情我干嘛要做?丁总,你总不至于还天真地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爱钱?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阿沅……”
孟沅止住了他下面的话,“不管这房子你买或其他人买,条件都一样,我也没亏待小眉;至于我自己的事情,一句话,反正谁能让我进海关,我就跟谁。”她继续加柴添油,“这个你要搞清楚,除非你把调函给我拿来,否则,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你会影响到我的知不知道!”
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在小丁眼里的形象了,崩塌了才对,至少让他死心,也让自己不那么内疚。
小丁离开前,最后回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孟沅看到了绝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