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色暗得快,不似夏季那般昼长夜短。孟沅才下楼时,外面还敞亮着,她慢吞吞地走过花架底下,埋了头,双手环抱着低放在腰间,一步一挪,虽目不斜视,却着实心不在焉。
花架下的长廊里,坐着的人不多,不像在夏日里,两壁都会坐满摇扇纳凉的人,或聊天或嬉戏,嗡嗡声不绝于耳;夜来的热闹,让这城市的生命力凸显。
如今缺失了这热闹,至少显得自己不那么寂寞,独独地冷清。
她经过体育馆时,天已经进入到麻麻暗的状态,外头球场上的灯怦然亮起,一时灿若白昼;运动的人们跑前跑后,流着汗,散发着身体的能量,一派年青活力的挥洒;而草坪上仍然坐了不少人,许多是合家大小一起出来散步的,其乐融融的和谐场景。
孟沅便想起有一回,也是吃过晚饭,她跟小丁一起出来散步,他们先是包着前头转了一大圈,后来绕道从这条路回家,走到这里时,小丁不想这么快回去,非要拉她在这儿一起坐下,她不肯,他就耍起无赖来。
那天的场景从眼前闪回——
小丁说了句:“脚要走得断掉了,阿沅,你就行行好,让我歇一歇吧……”便自顾自坐下,将两只手往颈后一枕,居然顺便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四脚八叉地摊开来,完全不是白天里老成持重又精明强干的形象。急得孟沅忙蹲下来拉他:“快起来,成什么样子?这么多人也不怕难看!”
见她着急,小丁反而把眼睛闭起来,装模作样地深呼吸了一口青草的气息,然后咧嘴道:“难看我倒不怕,我是真走不动了,要不你来扶我一把。”
这话一听就是滥借口,无非是想借机让孟沅主动交出手臂,他说不定还会趁机赖着靠上一靠,孟沅才不会上这种当。
小丁那晚穿一件灰黄色的衬衫,铺陈在碧绿的青草上,那色彩组合得如此自然,孟沅猛地联想起什么,忍俊不禁,自己“嗤”地笑出声来:“好得意么?也不看看自己这一身,瘫在这么绿的草坪上,人家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新填了一堆肥料进来。”她这是拐着弯儿在讽刺他。
她这暗嘲,小丁若是听不出来,那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所以他故意瞪大了双眼,做出一副贪婪的表情,然后就歪嘴笑道:“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为了避免人家说浪费肥料,来吧,我的鲜花,欢迎回到牛屎的怀抱。”他向孟沅伸出手去。
孟沅“啪”地顺手给了他一下,凶巴巴地喊:“你居然敢——还不快起来!”
小丁继续装他的死狗,他这表演绝对可以得满分,不光自己赖着不起,还绊住了孟沅,也根本起不了身,因为他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许她起来逃跑。眼见着草下有些水份,慢慢地濡湿了他的衬衫跟长裤,孟沅便有些真急了,这天气虽说不凉,毕竟也是十月间,万一沾染上寒气那可是要生病的。
她使劲去拖他,正全力往上用力,结果只被他轻轻一扯,就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若不是顺势歪过脸庞,差一点就是嘴对嘴,饶是她避得及时,还是让他嘴唇在颊边擦过。
她脸上一阵发烫,慌得以为周围的人全会盯着他们,这下可让别人看笑话了;忙挣扎着坐起来,左右一觑,结果旁边根本就没人注意他们的举动。
但她仍旧羞怯得红透了耳根,只听到小丁在耳边私语:“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害羞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未经人事,我真是赚到了,沅沅……”
不对!脑海里哄地一声,接着轰鸣不已——这不是小丁的声音,更不是小丁的语气,绝对不是!
小丁的脸从记忆中褪去,慢慢隐没在一片雾障中,脑海里交叠出的另一张脸,与小丁的脸相替换,那张脸明明应该是清晰的,可却在心头却模糊黯淡,没有眉眼的空白感,她知道这是谁,却将那名字反复推开,留滞在记忆深处,她在头脑里回避又回避,面容不去揭示,名字可以闪躲,可那些跳跃的画面,却一帧帧地闪现,清晰如旧影画,黑白到极致的分明。
孟沅脑袋里翻翻滚滚地,像极了一锅煮开的粥。茫然四顾,灯光球场里人们挥汗如雨,身边人影往返来去,最平凡不过的景象,与任何一日都没有差别。
她在“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过眼,不过心。
心中充塞,只不过,充塞着的是空荡。
穿过体育场走上一条街道,她站在一根电线杆子下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头顶上的电灯是熄灭的,黑漆漆地,正好可以将她全部笼罩在黑暗之中,有着一种苟延残喘的安全感,拿黑夜作一层脆弱的保护壳。
靠在电线杆上,孟沅低着头,不停地跟自己说:“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不不不,我什么都不应该想……”
一辆中巴车突兀地出现,刹在了她面前,顿时灯光大作,连头顶上原本黯着的路灯,也戏剧般猛然亮起,立刻将她置于鲜艳明亮之中;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车上的人们欢快地跳下,脸上带着笑,手上拎着东西,交谈着向四围分散,活泼的人间烟火。
售票的小伙子向她发问:“走不走?”
在车门关闭之前,她踏上了车子。刚才那站,车中人已下去大半,倒数两排都空着座位,她趔趄走过去;车子开得急,风驰电掣,跟这城市里所有的中巴车一样,只要不是交通阻塞的地段,司机都赶命似地挣钱,时间就意味着他们的金钱。
时间无声退却,飞速如电,无论人心如何变幻,都不会再掉转;可孟沅魇在这一夕时光中。
***
车窗外风景变动,这些变动并不能触动孟沅分毫,她眼睛望向外头,大开的车窗,将她的头发吹得零乱,于是城市景色便时时割裂;街景多是大同小异,鳞次栉比的店铺、光鲜的招牌、四射的霓虹灯,还有或高或低的楼房,或匆匆或悠闲的行人……流逝的风,流逝的岁月。
她的眼神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景物,这景物又从身侧一掠而过,于是她向司机大叫:“唔该,有落!唔该!”她声音高亢尖锐,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凄厉。
司机猛踩刹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急冲冲地往车门跑,那售票的小伙子带着很不高兴的神情,教训她道:“下次有落早点出声,这样很危险的好不好。”
孟沅没驳嘴,却也没有如往常般道歉。心神不定地跳下车,她往回走,走得匆忙,竟然小跑了起来,她来到那一大片建筑物跟前,抬头看去,怪物似地高的楼房。
福莲花园,她就站在福莲花园前面,所有被约束的过去,向她迎面砸来,令她心旌动摇。
楼前进进出出,红男绿女,人人自有天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近乎卑微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毅然转身就走,她在心里跟自己念:“傲卿,你这个痴人,不要犯傻,上辈子的事情,不要拿这辈子来陪葬。”
用这种翻来覆去的碎碎念,孟沅给自己力量,坚定自己的信心。
她沿着彩田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深南大道上,然后,下意识地左转,继续沿着这条道直行。她走得不疾不缓,目不斜视,丝毫没有观察两边的街景。走路这件事本身,才是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一直走下去,不到筋疲力尽,不肯停步。
只有身体的行,可以支撑住思想上的波动,或者,是扼杀掉,所有被引发的动荡思维。
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孟沅没有带表,她也不关心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还没有到力不能支的那一刻,她就不停。
走过巴丁街时,鬼使神差般,她右转了。
然后,她止了步,面前的三层小楼,夜色里森然矗立,不高,不巍峨,只是那种压逼感,如心头大石,坠得人心慌意乱。
隔着街道,她仰头上望,整幢小楼都漆黑一片,半星光亮都不见。屈指数来,离开这里不过九个月,只隔了短暂的时光,却如同一生一世的漫长光阴;她甚至不知道,旭日公司还存在吗?即使存在,还依旧在这幢小楼的三楼么?
她痴痴地望着,一眼,万年。
环顾四周,头顶上一盏黄色街灯,灯影照拂之下,除了她自己,就是五步远处的那个垃圾桶。她记起,自己曾经在这里,一根一根地捡起烟头;就是同一个位置,曾有人苦苦守候。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物是人非,换来的只是红颜消减。
孟沅忽而想起前几天翻到一本《汉乐府诗集》,里面让她反复咀嚼的那几句来:……其物如故,其人不存……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短短数十字,竟然说得尽一段故事。
孟沅总是以为,自己过去这一年多,似乎已抵过半生岁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