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经常会把所有际遇,最终归结成四个字,这四个字叫做,世事难料。
孟沅觉得自己并不算一个太过鲁钝的人,但她这一年以来,输得一败涂地,似乎每一次的选择,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最后都会变成错误,竟让她生出自叹自艾的心思;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能力与判断力,也怀疑自己认定的方向究竟对或不对,甚至怀疑自己,到底适合不适合,俗世的生存法则。
在她完成学业之前,生命里最大的波折,不过是被家族漠视,被父母打压,以及被箝制自由,她以为的创伤,如果放进一生的长度来衡量,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挫折。
那些书本里描述过的,或者说她自识字以来所解读的人性,不是没有黑暗面,但那些印刷在纸面上的文字,分析得再透彻,也不如自己亲自经历过,来得那么深刻。
以前是字面上懂,如今是心里懂——虽然,她宁可一辈子都不要懂。
她失败在经验不足。当她带着纯真、善良的心,守着规则去迎接这个世界赋予的入学考试时,完全没有料到,这世界给她的第一场测试,是诡道与厚黑学,她听说过,从来没有学过的两门课。
当然,她经历的还是太少。她也无法预知,自己接下来,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安排。
孟沅回到深圳的那天,已经是周五下午了。虽然忙乱了整整六天,应付着层出不穷的工作量,但总算是成功地完成了签约及奠基仪式,以安德维先生为首的以方代表团,表示很满意,政府方面跟周老板也笑逐颜开,十分圆满的结局。
而在这中间,功劳没有、苦劳很大、疲劳超载的孟沅,则收获了另外一样让她欣慰的奖励:安德维夫人的友情。
安德维先生虽然自己的中文水平,达到日常会话能听懂一半多,可以勉强交流的地步,但这种正式的商务洽谈,自然不可能让他这么一个二吊子水平亲自顶上,所以,安德维先生身边,一直有一个随身的商务秘书,大家都尊称她为孙小姐。
孙小姐三十出头的年纪,她是出生在德国的华裔,安德维先生认识她时,正处于对中国文化的高度孺慕期,于是便请了她当私人中文老师;孙小姐虽在海外出生,但祖辈以前也曾是读书人,高祖父还中过举,因而中式教育是自小就开始的;她天资聪颖,尤其是语言方面天份尤佳,德语与中文都算她的母语,而英语与意大利语则运用娴熟,四种语言都能自由切换,就连法语也能应付日常生活;从海德堡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在柏林工作,而自从当了安德维先生的中文老师之后,她就辞去了自己原本收入不菲的工作,一直跟在安德维先生身边,当他的专职秘书兼翻译。
她跟孟沅谈起这一切时,孟沅已经获知了,她在三个月前接受了安德维先生的求婚,婚礼刚举行过;如今孙小姐的真实身份,是安德维夫人。
让她更觉得诧异的是,她跟孙小姐有着不同寻常的默契。虽然她们出生迥异、教育程度也有差别,生活经历更是南辕北辙,但两个人有着非常相似的价值观,以及对事物的看法及处理方式十分接近,甚至连爱好都相类,孙小姐也喜欢阅读,尤其喜欢中国古曲文学与诗词,她同样是个博物馆迷,酷爱传统手工艺与旅游。
她们其实仅有过一次长谈。上回安德维先生过来,因为机场的失误,把他的行李给托运去了另一个城市,她同着孙小姐第二天一起去帮安德维先生取行李,来来去去搞了几个钟头,结果两个人一路都在聊天,聊得异常投契,孙小姐自己都说:“Jane,真没想到,来中国能认识你。”
这一次交谈,让她们打下朋友的基础;在孟沅看来,孙小姐还是上天派来助她脱困的救星。
周四上午举行的签约仪式,还有下午工厂建厂的奠基典礼,都按步就班进行得很顺利,一点纰漏都没出,所以到了晚上,晚宴这个环节就已经是整体活动的豹尾,大家都很放松。
这种正式场合,孟沅自然没有资格上座,包厢里的那些头头脑脑,都是三方的重要人物,据说连省上都派了个副省长下来亲自出席。
孟沅陪着那些头头脑脑们的秘书啦、司机啦,坐在隔壁包厢里,这小包厢的环境就差多了,包厢里席开两桌,显得座位有些挤,菜式也要普通许多,因为司机们晚上要负责开车送领导们回去,所以这席上没有上酒。
这帮人吃菜喝饮料,偶尔的交谈也不敢大声喧哗,显得很安静;他们之间互相都挺熟悉的,因而也完全不需要孟沅来热场,本来嘛,热场这种事情,也不是她所擅长的。
孟沅觉得这顿饭,吃得比前几天的都要安心。
可是,她这安心的幻觉并没能保持过全场,后头的事情,就让她十分难堪。
引起这次难堪的,是一位厅长加一位处长,佘处长其实只能算帮腔的,带头找她闹酒的那位,是财政厅的乔厅长。
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基本上快散席了,宴会进入尾声,连水果都上了桌,隔壁大概进入到自由交流的阶段,听起来也有几分乱烘烘,中国人的酒席,喝到最后总还要敬过来敬过去,安德维先生是主宾,他十分能喝,对这种“中国式热情”倒也欣然接受。
领导们可以行为随意,但下属们却没有这种胆量也跟着随意。这边包厢里就仍保持着安静的风格。
推开这边包厢门的,是一位腆着肚子,脑满肠肥的中年官员,那走路的架式,很像电影电视里头鬼子进村扫荡时的嚣张;后面跟着的那个,则是佘处长。
“小孟……啊……这个这个小孟?”两桌子人中间,一共有三个女的,孟沅在里头还是很为扎眼。他瞥了两眼,就径直走过来说:“来,干几杯,听说你很能干嘛。”他扭头找服务员,“小姐,来,给这儿拿一瓶酒过来。”这位官员说法的腔调,怎么听着有一股匪气。孟沅忙站起身来,只不知他来头,也不好回应;但见着是跟佘处长一起,又是从那边包厢过来的,肯定也是一号人物。
她身后那桌的一个小伙子赶忙迎过来:“乔厅长,您过来关心我们哪?谢谢领导。”
这位乔厅长乜斜着眼,明显已经有几分酒意,他也不理睬这个过来拍马屁的家伙,扯着嗓子,让服务员倒满。服务员拿过来的是贵州茅台,属于酱香型白酒,素有“国酒”之称,在国际上也成为了中国的象征符号之一,孟沅知道领导们都偏爱这酒,但她自己,对于再好的白酒,也只会觉得是辣喉辣心的刺激性酒精制品,丝毫也欣赏不来。
这种场合下,她没法躲酒,前几天,基本上天天晚上都陪同何先生赴各个部门邀请的饭局,不得不帮着他挡酒,不然的话,何先生还没到签约的正日子,只怕就已经会先去医院洗个胃。她尽量控制着酒量摄入,时不时仗着年龄小,装装醉,还能混上一混,但她能喝上几杯,这已然是藏不住的秘密。
再想如以前那般,有人罩着,有人宠着,借口不会或者胃病,交际场上可以滴酒不沾,那绝无可能。这关系到领导们的面子——领导们,那是面子大过天。
她这会儿就想起夏明,继而又想起了小丁,他们俩个,都会帮她接下这酒自己来;甚至连严以宽,大概这种情形下,也会护着她。
心下一哀,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一旦受了困,感到委屈或沮丧,就会心志动摇,念起那个应该唾弃的人来。
酒杯已经被乔厅长端起来硬塞给她,原本茅台这种好酒,是应该用小杯细品慢咽的,可乔厅长让服务小姐拿过来的,居然是那种喝水用的玻璃杯,暴发户似的一倒就是大半杯,也不怕糟蹋了这酒,活生生一副灌肠的架式,纯属暴殄天物。
更大的可能性,是故意来为难她。
孟沅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大半杯,少说也有二两,虽说不至于当场醉倒立马出洋相,肯定也不会好受。
她在脸上堆出笑容,主动跟乔厅长碰杯,然后浅浅喝了一口,道:“谢谢乔厅长您夸奖,我就是个普通办事人员,哪有什么能干,把事办好就行。这酒应该我敬您才对,只是实在是不好意思,自从胃出血后,不敢多喝,要换了以前,我肯定得跟您好好喝上一壶。”
托病,那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她听小丁说过,有个同事在齐齐哈尔签一笔单子,就被搞着喝到急性胃出血。东北那个地方,据说一斤酒量算小儿科,小丁说他自己在大连的时候,就见识过那边人的喝法,他的酒量在那地方,属于炮灰级别。
乔厅长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胃出血嘛,不算什么大事,我胃溃疡、胆汁反流加萎缩性胃炎,都在喝,没事。胃病有什么,喝喝酒就治好了。干了它!”
佘处长跟着端起了杯子,语气怎么听都带着阴阳怪气:“怎么?小孟不给面子?”
然后他跟乔厅长两个人,就直愣愣地等着。连带这一桌子加后一桌子的人,都停了筷子在看。
话说到如此份上,孟沅这下子,喝也不是,拒也不是,只有一咬牙,闭了眼伸脖子一灌,乔厅长叫了声好,说:“爽快,我就喜欢这样的。”话音未落,佘处长已经亲自又倒了大半杯,递过来道:“这下,该轮到我了吧?干杯!”
孟沅完全傻眼了。要是这杯再下去,她知道自己多半会倒下,而且,她心下更加清楚地知道,就算这杯她能勉强受得住,后头还不知有多少杯在等着她,总之,不醉无归。
佘处长的手搭到她肩膀上,头也靠得近,嘴上说着“科技项目,我们科技处是肯定全力支持的,申报审批,有的是事情要做,以后多多沟通,是不是,小孟?”亲热而威胁;还有乔厅长,口口声声地宣称,以后财政方面,跟他打交道的机会大把,所以趁着今天,好生联络感情。
这哪里是联络感情?分明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就在孟沅快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孙小姐快步走了进来,她亲热地挽住孟沅,口齿清晰地说:“唉呀,Jane你快来,安德维先生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晚上没来呢!”她态度亲昵地拉了孟沅就往外走,假装没注意到面前这两位中方官员。
以方首席代表的助理秘书兼翻译,这是孙小姐被大家知晓的身份,所以即便大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要比这个还贴近安德维先生得多,却也并不敢阻拦她拉走孟沅。
心里头道声“侥幸”,孟沅跟着孙小姐出来,她们并没有去隔壁包间,而是一起去了洗手间。
“刚才,多谢了。”见左右无人,在舆洗台前,两人一边洗手,孟沅就轻声道谢;孙小姐抬眼看着镜中影像,孟沅的脸已经绯红,她基本不沾白酒,因而这一口闷的后劲愈加明显。
“我都看见了,他们存心灌你,我最讨厌国内这种交际,搞得不灌酒就不热情。”跟着安德维先生在国内谈过几单投资事宜,这一年来,孙小姐已经知道这些规矩,“尤其讨厌这种找女孩子灌酒的,完全没有风度,不懂得什么叫尊重女性。”
孟沅可不敢如她这般,明目张胆地评论商场或官场市风,孙小姐有她的底气,不怕得罪人,但她自己则没有这些特权。她唯唯喏喏:“这种热情,我也真不习惯。谢谢你帮我解围,安德维太太。”
“你以后直接叫我中文名字,欣怡,别老是太太夫人这样叫,见外得很。好朋友都这么称呼我,安德维也喜欢这样叫。”孙小姐净了手,又补了妆,从孟沅手里,接过刚才洗手时褪下来的手表戴好,亲亲热热地拉了她说:“Jane,你就像我的小妹妹。可惜姐姐明天就要走了,帮不了你多少。”
孙小姐-欣怡送她回包厢,见她这边闹酒的人已经走了,这才放心自己返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