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就干脆不再强迫自己。
我去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裹了件衬衫,睡裙下面裸露着双脚,夜风阵来,让我开始头脑清明起来。我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起严总跟我说过的许多话,便猛然想起那一天晚上,在汕头,他拥着我时说过的那句: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我也满足了,至少曾经拥有过你。
天哪!难道我现在,才能从他的话中找出另一层隐藏着的真实来——我要的,是天长地久;他要的,却仅仅是曾经拥有?
在风中瑟缩、冷颤,这世界如此安静恬美,可内心的苍凉溃不成军、无可抵挡。
我无意识地往楼下看,三层小楼,高不过十米,楼下路灯亮着,可安静得如同荒漠,这一刻,连电视声都消失了,满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恍若孤鬼游魂。突然之间,我很冲动地想一跃而下。
甚至,我计算着距离,最终倒伏的位置,应该是后巷的背阴处,砸不到人家的屋顶,不会引起住户的恐慌,而且运气足够滥的话,很可能要两三天后才可能被人发觉尸体。
我定是疯掉了!这神经的念头只在头脑里转了一圈便告作罢,我废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我不是折翼,而是从来就没有过翅膀,怎么飞?
退回房间,关上阳台门,我把日记本拿出来,和着《风流子》的词牌名,填了一首词,我取名曰:伤。
“难说昔时因,但所知,流水全无意。看风惊云动,天地不老,凡心俗曲,无关玄机。绣帏深,谁探深几许?香炉烟散尽,小楼梦觉,一幕秋雨;清音阻隔,尤绕此墟。
终醒独拍案,游目处,已是芳踪迷/离。最恨痴心,夜夜枕上涕泣。问旧日檀郎:红尘奔波,推窗试月,高洁依旧?低首无言,晚来帘外风疾。”
我应该遵从孔夫子的教导,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经济学术语,这个术语多用于管理会计中,叫“沉没成本”,就是指由于过去决策导致已经发生,且不由任何现在或者未来决策所改变的成本,这是一种付出后不能收回的成本。理性的人一定要知道,对“沉没成本”的任何眷恋,都只会延续错误,导致更大的损失。
我必须要正视这个事实:如果我再任由自己浸没在“情感依赖与青春交付”的恐惧中,选择“继续相信严总的真爱与迫不得已”,这当然是最轻松的方法,催眠自己会守得云开,催眠自己会得偿所望,催眠自己会因经历这些波折而最终通往幸福……可是,我的沉没成本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但是,感情付出是需要去计算成本的吗?人心能够被感动的么?人性能够被衡量么?从感性中硬要抽剥出理性来,这是智还是不智?我是该退还是该守?哪一样决定才是心之所求?
我想得糊涂了起来。
再伤心,也不愿意承认绝望。总想苟安,给自己幻想。
严总是周三的晚上给我打的电话,他说:“昨晚喝多了,到现在还头疼,就不过来了。”
是的,他喝醉了,我想,我该醒了。
***
小渝姐又来约我,不过这回不是去看装修现场,而是陪她参加一个聚会。
“是妇联举办的一个联谊会,邀请的都是一些企业主或者高级管理人员。”她在开车前往的路上,跟我介绍着这个聚会,“这不三八妇女节快到了嘛,大家姐妹就趁这机会聚聚,没有的事儿,大家也经常带朋友去的,不是你想像的什么高级商务会谈,大家也不是为了交流生意经,我们才不像那些男人们,聚在一起就只想着合作搞项目赚钱,我们纯粹就是图个热闹。”
到了那儿下车一看,居然我看到不少男士鱼贯而入,我正在猜测这主办方深圳妇联到底是男女通吃呢,还是女企业主不够就拉男来凑时,小渝姐看了一眼这场面,毫在不意地说:
“不相干的。我们在会所里头有一个厅,他们这些是另外的聚会,不是一起的。”
事实上,这两处聚会虽是分在两个厅,最终还真混在了一起。因为来参加的这两帮人,竟然有不少都是熟识,一会儿我们这边有人跑过去应酬一圈,一会儿那边又来人到这里拉上几个喝上一杯,聚会上提供各种酒水跟茶点,吃吃喝喝聊聊,煞是热闹,混到后来,我们这边厅里就男男女/女都有了,那边想来也是差不多境况。
小渝姐带着我,先是走来走去跟熟面孔们打招呼,彼此询问着最近情形,聊些商务话题,也聊家长里短,对于她们问起我来,小渝姐的说法一直就是:“我的小妹妹,带她来跟各位姐姐认识认识,以后照应着点喔。”
只是我完全不知道需要她们这些姐姐兼企业主照应我什么,她们的圈子,与我的格格不入,她们聊的内容,我也插不上话;混迹其间,小渝姐是如鱼得水,我却是别扭得举步维艰。
后来总算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我喝着橙汁,拘谨地坐着,听一桌子的女企业家们,先是大谈欧洲旅游见闻,谈着谈着,就聊到夫妇间那些东风西风的事情,当这里是一场经验交流会。
“田总还是你能干,把你家老徐管得服服帖帖的。”胖面肥腰的邢总正在恭维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不像我们家老游,整天就想去泡酒吧,勾搭那些个小妖精。”
这位邢总四十出头,给人的印象就像梁山好汉里的母大虫顾大嫂,刚才小渝姐跟我介绍过,她自己开了一家加工板材的工厂,人呢,端的是泼辣能干,性子豪爽,在厂子里说一不二,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她如此这般说来,似乎是她老公有些外心。
那位被夸赞的田总,也年近四十,名下有一家服装公司,听她漫不经心地答道:“男人都是一样,天底下哪有猫儿不偷/腥的。我家老徐在外头玩归玩儿,我一个电话他就能马上乖乖回来,这就行了。”
“只要钱攥在我手上,也不怕外头那些妖精能成什么气候,她们呀都是奔着钱去的。”另一位接话道,这位似乎是家科技公司的管理层。
“还是你家竟仁老实。”又一位对小渝姐说,“不过一样要防着点,篱笆扎得再牢,也禁不起外头一波接一波的狐狸钻呀……”
她们交换着经验,谈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百无聊赖,就跟小渝姐说了声去洗手间,起身到外头花园里走一走。
庭院里种着许多树,最多的那种高达四五米,圆伞型树冠,一树黄花型如漏斗,又如串串风铃,花色鲜黄,开得饱满怒盛;这种树我以前从未见过,便站在树下仰了头观赏,这时突然插进来一个男子的声音:“Jane?你好!”
声音传自身边不远处,我侧头去看,右手两三步外,并排站着两个男子,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我一个都不认识,以为自己听岔了,便没理会继续研究这树,其中的一位个子略高些的慢步走近,再次开口询问:“你是Jane吗?”
这人穿着一件米色衬衫,一条灰色长裤,配灰色西服马甲,深蓝底灰点领带,一身行头看起来很正式,想来是在参加另一个聚会的来宾,身材匀称,比我高一个头多,模样普通,既不帅亦不丑,五官比例适当,眼神略为犀利——只是,的确我不认得。
“我是Jane,不好意思,请问先生我们见过?”我礼貌地回复着,脸盲症患者的麻烦再一次体现。
“不记得了?也难怪,我们几个月前见过一回。”他笑道,“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那次Mars带你过来,你给我们讲那个什么没有头的巨人,拿着斧子跟盾牌跟黄帝干架,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刑天舞干戚,是《山海经?海外西经》里的故事。刑天原是炎帝手下,酷爱音乐,炎帝与黄帝争战兵败后,他联合蚩尤意图复仇,想与黄帝争位,可惜最终被黄帝斩断头颅,刑天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双手继续舞动他的斧和盾,向着天空猛劈狠砍,永不俯首称臣。他虽看不见,但他的战斗精神,以及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浪漫与悲壮,成为一种永不妥协的象征,所以陶渊明才会写下这样的诗句来歌颂他: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他这么一提,我似乎有点儿印象,我记起当时他们谈及唐吉诃德的中世纪骑士精神,对那种忠诚守信、英勇无畏、荣誉至上推祟备至时,我便讲起了这个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信念、锲而不舍、以及随之而来的富于浪漫色彩的侠义精神,都是我一直以来都坚信的准则。
“抱歉呵。”我向他歉意地微笑,“怎么称呼您?”
“没关系的,我叫黄子文。”他把身边的另外一位也向我介绍,“这是我好兄弟,麦仟,大家都管他叫Mike。”
这位麦先生向我点头,还主动伸出手来寒暄道:“Jane,我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小渝姐叫了我一声:“阿沅,碰到朋友啦?”
我们三个人均闻声扭头,然后我就听到小渝姐惊喜地说:“麦仟你也在啊?”
居然这个是小渝姐认识的,还真是巧。
大家就一起到厅里去找了个桌子坐下来聊。原来,这位麦仟先生,就是帮小渝姐她们皮具厂拍广告照片的摄影师。
“渝姐,Jane是你们的新模特儿吗?又是严总推荐的?”麦仟坐在小渝姐旁边,正与我相对,他拿眼盯我,“难怪刚才在外头看见,我还跟子文说,跟林予很像呢。”
“阿沅是我朋友。严哥才不肯让她去你那儿拍照呢!”小渝姐笑言,“上回林予的事,他心有余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