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琳站在周富益的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她心里头十分委屈,事实摆在眼前,明明是财务部周先生的错,明明老板自己也知道,可为什么要这么不讲道理地护着他?难道就因为他是亲戚吗?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跟着他,辛辛苦苦,拼死拼活为他打天下,不计回报地为他开疆辟土,自己又算是什么?她的眼圈红了起来。
周富益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来到她身旁,见她皱着眉,执著的神情,气鼓鼓地立着,便上来拍她的肩:“怎么啦?阿琳,还生气?”阮琳的身子往旁边一躲,让他的手落了个空,然后赌气似的坐下来,问:“你明明知道是他不对,为什么还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你这样处理公平吗?”
周富益顺便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坐下,向她靠过去,阮琳这次不再避开,任由他靠着,听他说,“阿琳哪,我们都知道他的问题,可我也得顾着他的面子,不然族里说不过去,再怎么说他们家曾帮过我家大忙,何况他毕竟是财务总监,我总不能一天到晚说他。你委屈点怕什么?再说了,以后你要入我家的门,还不是要靠他们支持?你跟他闹僵了,对我们也没好处,你就先不要去惹他,我以后再找机会重新给他换个位子。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在外人面前,我不能对你太好,不然会给人家拿做话柄的,万一传出去也不好,这件事你也不愿意发生吧?”
听到前半段,阮琳的气已经有点平了,再听到后边他说什么“外人”,显然言中之意,是将除了自己和他以外的人,包括亲戚在内一律都算作是外人了,心里便觉得很受用很舒服。想着日后,一旦这层关系的公开,会引起怎么样的腥风巨浪,不禁还是害怕。她胆怯地握了下他的手,问:“那么,富益,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你在马来西亚是有太太的呀,你把我摆在哪儿呢?”
“阿琳,我跟我太太早就名存实亡了,你忘了她是马来人么?我怎么会真心喜欢一个外国女子?当初娶他,纯粹是我父亲的意思,借联姻来提高我家的社会地位。现在我人在大陆,也不需要她了,根本就当她不存在。“
“可是富益,她总是存在的,你的亲戚也都知道她是存在的。“
“那怕什么?等我下次回去,就找机会跟她提离婚的事,顶多是多赔一笔钱给她。你放心,我会再带你回马来西亚去见我父亲,再回台山,堂堂正正地在亲戚们面前,给你个名份。”
阮琳默然,这句话太熟悉了,六年前,周富益就已经说过。他一直没能离婚,六年前,是因为家族生意;四年前,是因为年幼的儿子;两年前,是因为父亲的重病,一年前,则是因为他岳父获封了“拿督斯里”。
六年前的今天,跟六年后的今天,在环境上,根本就没有多大分别的呀!
“好了,阿琳,出去做事吧。呆久了,保不定谁又会嚼什么舌根了。中国人嘛,人言可畏不是?”
阮琳出去的时候,在想着他今日的承诺,日后,真的会实现吗?
***
富益公司除了给员工提供免费住宿外,还供应免费的午餐,表面上看这是公司福利,实际上,不过是因为中午统共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大家根本没有时间出去吃饭罢了。
所以在大家吃中午饭的时候,都聚在各自的部门办公室,一边品尝着厨工送过来的盒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大大小小的事情。孟沅所在的进出口部,一共分了三个Team,她是隶属于第二组的。现下同组的同事们正聚在她的桌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她这段时间的病情与休养的情况,她一边回答,一边观察身边的人——有一个是年龄偏大的老年男子,其余的都是年青人,五女两男,听他们彼此称呼着名字:阿冰、阿慧、阿婷、阿英、阿琴、阿伦、阿封,只有那个年纪最老的,被大家都尊称为“王老师”。
朱珠没有跟前,她上下打量着那两个男孩子,心里盘算着:是他们中的谁?
站在她桌前右边的那个,被大家叫做阿伦,高个子的黑龙江人,精瘦,一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话语速超快,看上去灵活无比;在他旁边的那个明显就老实多了,个头也矮了半头,结实些,口音倒听不出来是哪里人,被叫做阿封。
比较之下,孟沅自己判断,那个叫阿伦的可能性会大些,但也吃不准是否字如其人。
饭盒都被吃光了,吃好饭的人自己把饭盒放回厨工拿来的筐里,又有人殷勤地帮孟沅去放饭盒,她也推辞不得。大家陆续回自己的位子,她则从座位上站起来,找出了口红打算去卫生间里补补妆。还没走出门口,朱珠已经从门口撞进来了,她活泼地朝孟沅摆手,大嗓门直嚷出来,“阿沅——晚上一起吃宵夜好吗?”
接着孟沅听到了第二个声音:“还等你想起来要请啊?我早就订好了,对吧,阿沅?”从朱珠的背后转出了另一张脸,年青而飞扬的,带着咄咄逼人的英气,孟沅一下子就断定,那笔狂草非他莫属!
朱珠看也不看后面,反手一巴掌就打过去,嘴里骂他:“要死了,造反了,连姐都不叫,跟着我喊阿沅?”
那张年青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点苦瓜像,孟沅见到不禁自己先乐了起来,走在她后边的阿冰也乐了,帮口道:“是啊,怎么不叫姐了,靓仔?”
那个被称为“靓仔”的年青人,脸上忽而露出狡黠的神色:“什么什么呀?叫什么?”
朱珠便故意夸张地撇嘴,又向孟沅挤眉道,“阿沅,你瞧你这小弟,敢不认帐让你那天输的?”
孟沅根本不知道“那天”是哪天,也不记得赌的是什么,她总不至于满世界宣布她的失忆症吧?她灵机一动,接过朱珠的话头说下去:“是啊,他要造反了呢?小猪,把他的德性说给他听,好好启发一下。”
朱珠的个性里面,原本就是好事之人,她与其说是一个成年人,还不如说更像一个没长成的小孩子。她最喜欢捉弄人家,开别人的玩笑,叫别人出丑博她一笑,不过,大家都知道,她其实没有半点恶意的,而且她的玩笑方式多半也无伤大雅,所以都会容忍她的这种脾性。一听到孟沅说要揭露“小弟”的糗事,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跳将出来,拉长了调子就要从头道来。
她话音还没出口,有一部电话却已经响了起来,离电话最近的阿慧拿起话机问了一句,便向这边叫过来:“陈亮,电话。”
陈亮是“靓仔”的大名,他应了声跑过去接。孟沅便立刻明白了,原本他之所以得了“靓仔”的花名,固然是因为本人英俊,却也是大半沾了名字中这个“亮”字的福。
陈亮一边向那部电话绕过去,一边百忙之中还要频频回头:“阿珠,不许你胡说,信不信我扁你?”
朱珠绝对不信,她向来是不怕事的,何况陈亮虽然有时在外头会发横,可在公司里,尤其是在她和孟沅的面前,一向是老实听话守规矩。她向他背影伸出胖胖的小拳头,摆了摆,大声嚷嚷道:“怎么,亮仔,有本事你扁我啊?我偏说。”
电话机是最远的那一部,陈亮大概急着去听电话,所以也不知是没听到呢还是没时间理会,竟不反驳她的话,这在公司的其他人看来,不免有一点稀罕,要知道他们俩个斗嘴的激烈程度,在一年以前就成为全公司众所皆知、津津乐道的话题。王老师甚至有一次还摇头叹息说:唉,古人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诚不我欺啊!
孟沅却不管这两句短暂的你来我往纯粹是因她而起,她只等着朱珠把故事说下去。果然朱珠不负她望,大概进出口部里的人早就对那次打赌的事议论过多次了,一边听朱珠连珠炮似的说,一边还纷纷杂杂地议论了其它几件事情,到头来实际上只有孟沅一人,是在嘈杂声中认真地听完朱珠说话的唯一一个。
事情也很简单:陈亮在公司一直是出了名的棋类冠军,他的各种棋都下得一流棒,不仅有围棋、中国象棋跟国际象棋这种比赛型的,甚至连军棋、跳棋、斗兽棋这类,都罕逢敌手,整个公司也的确没有人能够胜过他。也是有一天,他得意忘形,在朱珠面前自吹自擂,说自己棋艺只怕在深圳都是数一数二的。朱珠气不过他趾高气扬的神气,偏要跟他争辩,结果是两个人打赌,陈亮说如果整个公司里有人,任选一种棋类赢过他,那他就认输,请朱珠喝一周的早茶,地点由她挑。
朱珠知道孟沅的国际象棋下得不错,以前还在大学的校际赛中拿过亚军的,一下班便不由分说拉了她来与陈亮对弈。棋是陈亮备好的,孟沅却已经好两年没怎么下棋了,一开局就下得手忙脚乱,连输两盘,有一回甚至都让陈亮的兵给变成了王后。这下陈亮更是得意,连连向朱珠做鬼脸,一副“你耐我何”的表情。朱珠在旁观战时就着急,被陈亮一激,更加急得跺脚,连声问孟沅:“怎么办?还有什么棋你下得好的?”孟沅还没答呢,陈亮先在一边夸口道:“无论挑什么都赢不了我,一周的早茶你请定了,我要潮香阁。”
这话却未免说得大了些,也早了点,他并不知道孟沅最擅长的并不是国际象棋。抓住这句话,孟沅反问他:“无论任何棋类是不是?”陈亮肯定地说,“是,只要不是纯凭运气的,翻翻棋可不算数。”孟沅又问:“那我若赢了怎么办?”陈亮正在志得意满处,想也不想就答道:“你赢了我叫你姐——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孟沅便选道:“五子棋。”
结果自然是陈亮输了。没准备棋盘棋子,朱珠自告奋勇,拿笔在纸上画出棋盘来,两个人用笔对决,空心的是白子,实心的是黑子,依古法是白子先行,陈亮自恃,就让孟沅先行,孟沅也不客气,持笔落子,对局三盘,陈亮全输,他不服气,说自己是一时疏忽,应交互先手,定要下满十盘才定胜负。于是接着下,十盘之后结果仍是三胜七负,依旧他输。朱珠在侧拼命拍手,喜笑颜开,“哈,这下,你这个弟弟当定了!”
当天进出口部,有近半的人都没有走,当了观战者,所以朱珠说起这件事情来,并不敢夸张成十比零,虽然她未尝不想这么做。
“嗨,你们没注意亮仔那个时候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把那些棋盘都撕来吃了,凶神恶煞啊,那些纸跟他有仇一样。是不是,阿琴?”朱珠还在眉飞色舞。
孟沅微笑了起来,她自己在想:原来在公司还有过这么一段辉煌的战绩,自己竟也会忘记?看来浮名真的是过眼云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