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聚会的场所,不是我上回去的久哥家里,而是他买在蛇口的一个别墅,听严总介绍,这“碧涛苑”是本地最早的别墅区,安保严密,独幢的小洋楼,楼前楼后还带两个花园。
严总来接我时,我首先是不安地去打量后座,还好,没有人。
不是我小气,而是我面对好儿时,无法自若。这一点他大概也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好儿喜欢你这个姐姐”,言不由衷远大于事实。
我们先去买了些进口水果,严总说这只是个礼数,我们两个人总不能光带“四挂香蕉”上门。
路上的闲话不咸不淡,保持着交谈却透着疏远,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我们到的时候不算早,小渝姐还有历哥夫妇已经到了,另有一对夫妇我不认识,不过看上去他们跟严总并不陌生,他告诉我,这是久哥最得力的手下,一直帮着久哥打理公司。
没多久,飞哥夫妇跟玲玲姐也来了,小风哥因为已经开始上班,没空来,小雪自然也不会单独露面。
午饭前大家寒暄着,彼此谈论着过年这段时间的行程,历哥夫妇也是才从宜宾回来,久哥夫妇则年前刚去了一趟加拿大,他们的大儿子在那儿留学,他们过去看儿子,顺便旅游了一番。
“那小子心野得很,圣诞节跑去美国玩,过年也不肯回来,只有我们过去看他。”虹姐抱怨道,“反正我家清心跟静心,我是再不会让她们出国读书了。”
久哥虹姐夫妇育有一子两女,这在多子多福的广东人眼中,人丁还显单薄;最大的儿子正心刚满十八,而最小的女儿静心在上小学。二女儿清心读初三,一早就跑出去会同学了,她那个年龄段,正值叛逆期,根本不会跟着父母来见他们的朋友。
除了八岁的静心,历哥家的甜咪只有六岁;玲玲姐离婚后,儿子是前夫带着的,她今天没接过来;飞哥的宝贝儿子皓皓上个月刚过五岁生日,最小的那个是小渝姐家的小军军,三岁半。
大家纷纷问严总,怎么没把好儿带来,他偷窥我一眼,见我正靠在小秦手边逗弄着小军军,似乎浑没注意他们讲话,他答说:“雨辰带着。”
久哥家的保姆烧得一手好菜,难怪他们俩口子可以天天当君子而远庖厨。午饭过后,这群人就在后头花园里摆开两桌,上演方城大战,男一桌女一桌,热火朝天。
严总早早地就锁定一个位置,虹姐让我加入她们那一桌,我忙婉拒,推说自己不太会打,搞不懂听牌规矩,且出牌还慢,影响她们的兴致。小渝姐道:“你坐下打,没事的,输了有人给钱,赢了自己揣进兜里,总之不吃亏。是不是,严哥?”
严总还没接话呢,飞哥却笑道:“小嫂子是想挨着我哥坐,你们把人家拆开来,人家当然不干了。”
众人闻言皆哄笑,连称对的对的,这点没考虑到,他们是恋爱,不像我们老夫老妻的,有牌打就成。
我只能由得他们调笑,但也不肯坐到严总身边去。他们开战之后,除了桌上八个,其余人也会轮换着上去错手气;久哥家的保姆一直在厨房里忙乎,准备晚上的烧烤材料,小秦要照顾小军军午睡,无暇分身,这添茶加水的活路,顺理成章地着落在我身上。
我执了一本杂志,坐在花园里的秋千架上,闲闲地翻看,时不时过去帮他们续个水,还削了水果端给他们,后勤工作保障到位。
有一趟我过去给他们加花生瓜子,历哥就跟我汇报半途战况:“听说上回是宽哥一个人输,这回没这么惨,有我陪他,不过还是他垫底。”他邀请我上桌,“要不你来帮他错一把手气?”
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上去搽了一把,结果还是点炮的命,严总让我打足一圈,他去上个厕所,他回来后就站在我身后看我打,我糊过一次小番,点了一个大炮,还遭了一家自/摸。
“看来啊,你们今天还是翻不了身。不如安心做你们得意的事去。”飞哥趁机落井下石。
我把位子还给严总,把飞哥的话当做耳边风,回到秋千架上继续看杂志。
这时孩子们都已经午睡完毕,跑到花园里来嘻笑打闹,我陪着他们玩秋千,只是皓皓跑到麻将桌边,硬要挤上桌子叠麻将,然后小军军也来凑热闹,有了这帮小不点捣乱,他们打得磕磕绊绊十分辛苦,严总便让我把他们统统带进屋子里,想办法安抚住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家伙。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小秦一起当保姆,这群孩子年龄差别太大,连讲故事都讲不到一起,不是大的听着没意思,就是小的听不懂。后来虹姐进来把电视打开,放动画片录像给他们看,这才把两个小的唬住;大的两个女孩子,我则陪着她们玩了会儿脑筋急转弯的游戏,又跟她们一起串珠子折纸做了会儿手工,然后她们就自己办起了姑姑筵。
趁这空闲,我躲着寻清静,地下室小厅里有一架电子琴,是静心的,她已经跟着老师学了两年,弹得像模像样,刚才还显摆弹给我听过,我卖力鼓掌,好生夸奖。电子琴我家里以前也有一架,不过是那种最便宜的,不像静心的这架,琴键便分作上下两排,好多个我不懂的功能键,可以调拍子调音色调伴奏,高端大气上档次。
于低调简朴少内涵的我而言,我从来没有专门学过任何一门乐器,家里的电子琴只是自己弹着玩,所以至今只会弹单音,左手的和弦就完全不会。我大概没多少音乐天份,我舅舅就曾经说过我,把他的手风箱拉得像风箱一样喘气,弦律是勉强能出来,但听起来实在跟音乐相差甚远。
我试着在这琴上弹奏,这地下室隔上头远,弹得再鬼哭狼嚎,也不惧有人嘲笑。
空旷的室内,午后阳光都漫射不进,显得几分阴冷,滑动而出的调子,是那首温兆伦的《随缘》,我反反复复弹了几遍,手上的键感慢慢熟练,这曲子也从生涩变作连贯,我在心里哼唱:
“原来爱得多深,笑得多真,到最后,随缘逝去没一分可强留;茫然仰首苍天,谁人躲藏在背后,梦中想的都遗漏。
原来每点温馨,每点欢欣,每个梦,随缘荡至没一分可强求;回头看这一生,人如飞虫堕网内,恨的苦的须承受。
你你我我随缘曾邂逅,笑笑喊喊想起总荒谬,进进退退如何能永久?冷冷暖暖都必须承受……”
哼完一遍,我蓦地觉得不详,这歌词中的无奈,这曲调里的凄婉,我不胜欷歔。
心慌慌地忙换过一首曲子来弹,让脑海里的音符在琴键上跳出,弦律响过一段,我方醒悟过来,我弹的是《胭脂扣》,一场冤孽,痴等五十年,可终究十二少还是负了如花。
“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像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延续不容易。
负情是你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情像水向东逝去,痴心枉倾注,愿那天未曾遇。”
更加意乱起来,又急忙再换过一首,这次,弹出来的曲调,是谭咏麟的《谁可改变》。这歌是翁美玲主演的电视剧《天师执位》的主题曲,她红颜早逝,6岁便为情自杀身亡,据说她开煤气时,最后听的就是这首歌,哀叹今生有缘无份的伤感恋情。
我停了手,心下说不出的怪异滋味,来来去去冲进脑袋里的,全是这类曲调。
外头的欢愉,人生的热烈,高朋的满座,孩童的无邪,这一刻都与我无干。
我只觉得无尽的寂寞与冷落。我品尝着一种在别人看起来是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
我只是忽然无法忽略掉,今天是月14日,是我平生第一个拥有了情人的情人节。
纵然经过实际生活的教育锤炼,我已蜕变成了一个接纳实际的人,但在骨子里残存的几许浪漫意味,便是随怎么压伏,都无法抹去。
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渴望一条长而静谧的林荫路,没有车辆与行人的相犯,从树缝里洒下几绺斑驳的日光,清冷如夜,温柔似梦。我渴望挽着他,只跟他一起,靠在他肩上,什么都不说也是最快乐。在我幻想的境像中,仿佛永远是听得见呼吸与心跳的幽静,永远是感受到疏影朗日的清淡,永远是两个人相对的刻骨温柔。交握的十指,一言不发,而两心如一。
只是,此时此刻,他在麻将桌前与一群朋友吞云吐雾,牌来钱往,快活得很;太太们聊着儿女轶事,美食化妆,也快活得很;小孩子们各有各的玩法,尖叫打闹,无心无识,一个比一个更快活。
唯有我不快乐,抽丝剥茧般,刻骨铭心。
模糊地,我微笑了起来,我与他,近在咫尺,却恍如两个世界。他持行,我观心,分明隔阂。
就像是外面的日头,明丽温暖,整个花园都敞亮,直是春天景象。
而我置身在地下室,阴暗潮气,那种森冷挥之不去,冬之肃瑟仍存。
到底是境因物存,还是境由心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