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拍卖会已接近尾声,听到喇叭里传来“下面,要隆重给大家介绍最后一位……”的声音,谢佛山让我等他一下,自己要上台去写字。
他的招牌一亮出来,就博得台下瞩目,大串的头衔跟得奖成就,让主持人足足介绍了五分钟,我这才了解到,谢佛山小舅舅还是个颇为成功的企业家,开了一家画廊一家咖啡馆一家古玩店,居然还有一家是唐装专卖店,几个行业混搭,报纸还曾做过专访。
他是今天会场上最大牌的书法家,一幅一尺斗方小品,只写了一个“春”字,居然拍过了千元。
拍卖会结束,人群渐次散去,我跟他接着聊了几句罗刚夫妇的近况,得知师兄夫妇一切顺利,小胖墩能吃能睡,更是又胖足一圈,一家子幸福美满,家和万事兴,挺好的。
这几句闲话一说完,我就打算告辞;他让我不忙,说要送我个新年礼物,便重新跨上台,在一众忙碌着拆场的工作人员手里,找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了两个字;墨迹未干,我也上台去看,见他写的是:非秋。
“我赚翻了。”我跟他顽笑,“一下子赚了两千块。你偏要跟我掉书文,不是秋天,那是春夏冬,一年里头我占了三季,你故意要少我一季是吧?玩残缺美么?你要肯写四季平安,我能再多赚一倍耶。”
他听我连珠炮,也不来跟我辩,只问了两个字:“明白?”
其实我隐约猜出两分意思,我想不到这大过年的节日气氛里,他会赠我这两个字。
他溜我一眼,悠悠地说:“你是个玲珑心思,自然明瞭。菜无心能活,人无心,也能活。”
封神榜里有这个传说,比干被纣王挖了心,他仗着姜子牙的符水玄妙,保住空躯逃出皇宫,在路边遇到一个卖空心菜的妇人,他问妇人:“人无心当如何?”,妇人答他,“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妇人的话破掉了姜子牙的法术,他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就此身死。
这就是定数。人无心而活,原本就是件逆天的事。
谢佛山是个由心由性的人,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要逆天命而为,靠自己,不要指望靠天。
他想让我抛掉的,是“悲”、“愁”二字,若是无心,自然不会有悲苦愁痛。
如湘云曾吟道: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收起这幅字,我真心向谢佛山道谢:“时穷节乃现,我有分寸,放心。”
自怜绝不是我的作风,自恋倒是真的有一点,希望有一天,容我自傲。
***
初三那天又被叫做“赤口日”,赤口是民间传说的一位主斗讼的恶神,易引起口角纷争,故这一天最好不要外出。这规矩虽说如今几乎无人再守,我也是偶然从一本旧皇历上看到,不过反正我也无事可做,就在屋子里呆着,哪儿也没去,看重播的春晚。
这一日又被称作小年朝,或者谷子生日,有的地方还有忌食米饭的习俗,我倒并不是遵守这个禁忌,只是前两天都没煮过饭,不是吃馒头就是拿鸡肉当顿,今天就拿剩菜残汤来随便下点面吃,反正再吃不完,也只好倒掉。
这三天吃剩菜吃得叫苦不迭,直怪自己一时意气用事,结果还是得自己负责到底。
严总开门进来时,我正呆在房间里写字,记录着新年里的轶闻趣事,竭力把自己的不甘与伤感压伏。这几日连报纸都休刊,一个下午看电视看得百无聊赖,要谈天只能跟空气,再这么下去,连人都觉得是霉灰的。
铁栅栏被拉动的声响并没有惊动到我,外头电视还开着,里头房间门掩上,我与世界隔绝。
他并没有敲门就直接扭动门把手,我惊愕地转头,他就站在门外,很自然地说:“原来你在啊。”这语气这神色,就跟他才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了似的,并不像我们足足有十天没见。
我心里头再翻江倒海,见着他这样,脸上也是不露声色,若无其事地问:“回来了?”我连站起来表示迎接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把本子合上收到抽屉里,然后顺手抽出桌上的废纸,开始随便勾画一些图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东一笔西一笔地涂着鸦。
“怎么了?都不理我,怪我没早点回来?”他两步走到我身后,楞把我从椅子上扯起来,扳过脸来对住他,嘴唇就压了下来,“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小眉走了吗?”
我恨他一来就这么自以为是,当我是什么?养着的金丝雀么?
把脸一偏,不让他碰到我,我还大力推了他一把,他一没留神就被我推了个趔趄,差点撞上书架。我往床边退开一步,抄手站定,冷冷地道:“说话就好好说话,别凑那么近,这儿是我宿舍,还是请出吧,免得孤男寡女,落人话柄。”
他蹙眉,见我很是认真的神情,便在书架前略止了止步,他说:“沅沅,我知道你怪我怨我,不是我不想早点儿回来陪你,你听我跟你说。”他说着说着,就走到床前来,拉了我往床上坐。
我闪身扭头就往外走,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盯牢电视,嘴上似闲淡地逸出几个字:“说吧,我听着。”
原来,他这次回去接女儿,原说只住一晚上就回来,可Mary听了郝雨辰的教唆,趁他晚上睡觉时,把他的身份证跟回乡证一起偷出来交给了女主人,“如果不是她从好儿出生就开始带,好儿离不开她的话,我肯定就辞了她了。”他气呼呼地斥责着Mary的不守规矩。只是这女主人下的命令,她作为一个佣工,也必须得遵守,这一点上我倒是体谅她的难处。
护照倒是还在他身上,但只有护照回不了内地,香港的公共假期内不补办回乡证,何况就算可以补的话,时间也在十天以上。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与他太太交涉。
“她是就不想让我回来,她说的,要孤单大家一起孤单,凭什么要让我们俩个一起?”他坐过来搂我,我轻微挣扎了一下,也就没再抗拒。“她这是在妒嫉你。”他说。
交涉的结果,是他今天早上拿回证照,但是,他初六就得走,他要去泰国还愿,以前每一年他都会去选择在三月份去,只不过今年是一家三口,这是郝雨辰的条件。
好儿一周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差点就没救过来,后来有人指点他们到泰国清迈最古老的一座寺庙——清曼寺去许愿,他们去了回来之后,有一位医生就告诉他们,有一种已经停产了的药可以试一试,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这药是在医院仓库里被翻出来的,而且批号显示已经过期了,他们最终冒险一试。说来也怪,这药被灌下去后,好儿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他本不信任何宗教,四年的部队生涯虽没能让他成为一个坚贞的无产阶级战士,也将他灌输成为了无神论者。可自那以后,他每年都会去虔诚还愿,因为当地导游告诉过他,如果在泰国的佛寺里许了愿,菩萨显灵后不去还愿的话,会遭天谴。
“也不单是为了给好儿还愿。”他耐心向我解释,“我妈的病越发严重了,我大姐说她快不认得人了,只天天念叨着要找她的宝贝孙女。这次去,我也会把我爸妈带过去,让好儿跟爷爷奶奶好好聚一聚。他们后天就到。”
我沉默不语,他把他家里面老老小小都安排妥当,唯独忽略掉跟我的约定。
“这次就不能跟你去北京了,你别生气,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下回去也一样。北京的冬天不好玩,风大,又冷,我们今年秋天去吧,秋天可以去香山看红叶。我打算十三号回来,你等我一起过情人节。”
我继续不吱声,他既然已经想到这一层,那不也算完全不顾念我。毕竟这次他也是身不由已,我再心有不戚,也已枉然。至于这两天他对我不理不睬,连个电话也没有一个,我只能自我安慰说,是他忙着拿回证照,顾不上;算他又一回粗心好了。
他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在脸颊上轻啄,“乖,听话。想我了没?”
“没有!”我拍散他手,回答得铿锵,但是气弱。
“当真没有?”他笑道,“我倒是挺想你的。”只是这话,他说得语气轻松,是随便口吻。
不待我继续坚持我的否认,他起身从办公桌上抽了一个盒子递给我,“买给你的新年礼物。”
四方的紫色薄缎盒,厚不过寸许,金色丝带扎成双蝴蝶结,拿在手上轻飘飘的。我好奇地问:“是什么?”这盒子跟包装是如此精致,我拆得小心奕奕,可还是把那蝴蝶结给拆散得一塌糊涂,恢复不成原样,觉得怪可惜的。
见我缩手缩脚,他笑我不上台面:“又不是送你盒子,这么当心做什么?”
买椟还珠,不独郑人,我也有这毛病。其实我毛病还更多,包括,一叶障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