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她可以混入启云国不告诉他她还活着,也可以去刻意浇灌埋在他心中的仇恨的种子,她还可以因为恨宗政殒赫而蓄意分裂临天国的江山,让临天国因他和宗政无忧的战争逐步走向衰落,她甚至可以以自身设局,引他和宗政无忧来灭掉启云国...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必须建立在那些仇恨是真实的基础。他从前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今日,她竟然让他和宗政无忧对决,以生死定胜负,那一刻,他怀疑是自己太多心,他觉得这个人不会是他的母亲。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似有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在冷风中迅速将他冻结,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儿时唯一的温暖,也许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生死!否则,那十三年的穿骨之痛,她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无数的情绪一一闪现,复杂之极。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也没想再隐瞒。启云国太后,也就是傅鸢,她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嘴角含着雍容端庄的笑意,像是在北朝皇宫时的口气,若无其事的唤了一声:"筹儿。"
宗政无筹眼光微微一颤,眼睛死死盯住傅鸢的双眼,指着地上的容齐,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问道:"他是你的儿子,那我又是谁?"
傅鸢眼光微微动了动,浅笑着扭头看宗政殒赫,语气十分温柔,问道:"殒赫,筹儿问我他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宗政殒赫一对上她的笑容,像是见了魔鬼般的表情,曈孔色变,脸色铁青。这个女人到底想折磨他到何时?是不是他死了,她才能甘心?如果是,他希望他的心脏立刻爆裂,让她心里痛快些,好放过他的儿子。
望着宗政无筹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的表情,他心中十分内疚。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在身边。他第一次见到傅筹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派人调查,却一无所获。他便赐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儿所说的胎记,可结果什么也没有。失望之余,他不自觉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傅筹各方面的出色,更让他大为欣赏,将至为重要的兵权交到他手上,却不料,傅鸢竟然没死,而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计谋。当他察觉有异,开始有所怀疑时,一切都晚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如此可怕,为了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
傅鸢见宗政殒赫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扬眉笑道:"筹儿,你父亲不肯说,你可以问她。"傅鸢指了指他身后的漫夭。
这样残忍的答案,她要让他最心爱的女子来告诉他。
漫夭心中一震,见宗政无筹朝她望过来,他的眼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复杂,希翼、害怕、悲哀等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漫夭暗暗叹息,其实,他心里恐怕已经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鸢的儿子,那他宁愿做一个无名氏,也不能是云贵妃的儿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这二十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不仅仅是一个笑话,还是被仇人利用伤害他至亲之人的棋子。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残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漫夭张了张口,目光垂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体验过真相揭开的残忍,那种痛彻心骨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而她,至少还有无忧和她的儿子在支撑着她活下去,可傅筹有什么?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拥有着什么,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为什么上一辈人的仇恨纠葛要让他们下一代人来承受结果呢?她和痕儿如此,无忧如此,容齐如此,傅筹亦是如此,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让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里叹息,而宗政无忧浓眉皱了皱,凤眸阴鹜邪肆,声音冰冷:"你是谁?朕告诉你。"
漫夭微愣,望向宗政无忧冷酷的面容,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原谅傅筹。他心里会怨吧?就像他对宗政殒赫一样,明知道不是他父亲的错,但还是忍不住会怨,会恨。而傅筹尽管无辜,可他毕竟促成了云贵妃遗体被毁的结果。傅鸢真是狠,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了那样多无法调解的恩怨,毁母之仇,夺妻之恨,傅鸢是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即便是相认,也很难尽释前嫌。
宗政无筹身躯微颤,没有转目看宗政无忧,只紧紧抿着唇,英俊的面庞渐渐开始发白。
宗政无忧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扬灰的那个人的儿子!她精心培养出来的用来报复我们宗政皇室的棋子。"
"不可能!"
沉声否决,这是宗政无筹的第一反应。"我不可能是她的儿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龙形胎记,而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他说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当然没有,"傅鸢接口,唇边笑容益发灿烂,"因为当初抱走你之后,为了不被认出来,我让人将你身上的胎记除了,否则为何你腰侧从小便有一个长不平的疤?"
宗政无筹身躯巨震,面上血色褪尽,"我不信!"他就急急出口否认。半生在刀尖上行走,从未有过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鸢笑的淡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宗政无筹手心冰冷,身子僵硬,他不信,不信!目光转向其他人,看宗政无忧面容冷峻,眼光复杂,宗政殒赫目带愧疚和担忧,而他爱的那个女子垂着眼,神色间依稀能看出怜悯和不忍...
他脑子里轰鸣一声巨响,他被震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了。
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雪里,冻得麻木。当意识到他也许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时,他便心如刀割,不敢深究,如今竟然还告诉他,他其实是他所很之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
缓缓抬眸,他看着那个女人嘴角的笑容,那笑容是多么的温柔,就好像儿时偶尔偷见一面时,她紧张的询问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那样真切而温暖的关怀,背后隐藏的却是这样一个滔天的阴谋!一个人的伪装,怎能修炼到那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以至于在那些年里,他会怀疑身边所有的人,唯一深信不疑的...就只有他的母亲和心底里根深蒂固的仇恨。然而,这一刻,她却告诉他,恰恰是这些令他深信不疑的东西才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五年的逃亡,在鲜血和尸体里挣扎...在黑夜的雪地里艰难的像狗一样的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与死亡做抗争,一心念着他的母亲还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营救母亲...那时候,他才五岁!
多年沙场生涯,冲锋陷阵,伤痕累累,费尽心机拼命的往上爬...
十三年里,为了记住母亲曾受过的痛苦,他任人将那样尖利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狠狠拔出来,白骨森森,血肉飞溅...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楚,即便是咬碎了满口牙也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为的是他的母亲!
然而,可悲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仇恨是假的!母爱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她用来操纵他的武器罢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的世界,轰然崩塌。曾经的信念,支撑他活下来的目标,都在此刻,将他嘲弄的体无完肤。
看看他这二十多年都做了些什么?执着于仇恨,拼尽一切往上爬,到头来,他所报复的,全都是他最亲的人。篡权夺位、毒害父亲、利用妻子、羞辱兄长...还有,还有他的默认,促成了他的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
宗政无筹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响,尖锐的声音直刺他的灵魂,将他剖解的支离破碎。浑身的力量陡然被抽了个干净。
生命已无以支撑,颀长的身躯就往高台边倾倒而下。
"阿筹!"
漫夭惊呼,忙伸手拽住他,但他的身子已经滑下了高台,险些将她也扯下去。宗政无忧眼疾手快,拽住了她,两个人才免于葬身火海。宗政无忧神色复杂变幻不定,眼中隐现怒意。
傅鸢身子一动,眸光微微变了几变,那一愣之下几欲脱口而出的"筹儿"终是有意识的咽了回去。
宗政殒赫眼中惊恐之色一闪,见他被拉住,稍微松了一口气。
漫夭蹲坐在地上,一手抓着他有些吃力,皱起眉,低头看见他目中晦暗,如一片死灰般的惨淡无光,全无生气。那是一个人坚守多年的信念彻底毁灭后的万念俱灰。她心间一疼,急忙劝道:"阿筹,你还有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啊!"(未完待续)